太皇太后依旧隔三岔五地催促,林群玉依旧时不时进宫露个面,朔月照旧读书习武,不知犯了哪根筋,把自己的位置搬到了床边的小隔间。年关将至,各地的公务雪花一样飞来,谢昀也渐渐无暇顾及那些若隐若现的躁乱。忙碌是止住思绪飘飞的最好办法。偶然闲暇,谢昀也只会想,没关系,今天想不明白便明天吧,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快过年的时候,京城出了件大事。朔月在深宫中也听到宫人议论,说是林家少爷酒后狎妓闹事,打死了康平侯府的公子,案子立刻便移交了京兆府尹。一边是太皇太后母家,一边是开国元勋侯府,两边都是惹不起的权贵,京兆府尹是一个头两个大。国丧期间狎妓宴饮、斗殴致死,怎么看都是件大事。然而不知为何,京兆府尹却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深冬时节,雪落如席。朔月抱着一本周律,窸窸窣窣地翻书:“唔……国丧期间,聚众宴饮、狎妓斗殴,着打三十大板……”谢昀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目光中划过一丝冷意。又过了几日,御史上本,参江浙巡抚、林相姻亲许渐之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时间久了,参奏林氏一党的本子更像雪花般飞来。以上种种,谢昀一概引而不发,实在严重的,也只不过是不轻不重地申斥一番。太皇太后听得消息,自然忧心。青蓝为她奉茶,道:“陛下顾忌着和您的情分呢。”情分自然是有的,但是在天子威严和权势面前,情分又能值几斤几两?太皇太后只是摇头,喃喃道:“昀儿到底是大了。”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往后走去。京城入冬,新春的气氛渐渐近了,即使尚在国丧期,凛冽寒气中也隐隐躁动新年的喜气——谢昀不无讥讽地想,有谁会真心为这位先皇哀悼呢?不过如今朔月在身边,日子热闹又安宁,他倒不太常想起那些父子争斗、君臣龃龉了。今日的庆元宫每个角落都氤氲着花香。朔月正举着把剪刀修剪梅花枝,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凝神专注于花枝修剪的模样颇有几分优雅,和他问出口的问题不太搭配:“陛下,今天中午吃什么?”谢昀瞥了眼花枝。朔月动作大刀阔斧,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高挑修长的梅枝被剪的七零八落,落了满桌碎花残枝。美感……谢昀安慰自己,不看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陛下,你怎么这个眼神?”朔月转了一圈玉白瓷瓶,敏锐道,“我剪的不好看吗?”这可是他专门找花房师傅请教的!师傅还夸他另辟蹊径别出心裁!为了不打击朔月的学习热情,谢昀违心道:“……好看。”是时候给他换个爱好了,不然御花园早晚叫他霍霍干净。依照惯例,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百官休假,同庆新春。除夕夜宴,皇室亲族皆会出席,是个热闹又拘束的场合。谢昀看着粘在身边的少年,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书——即使他已经被暖烘烘的地龙烘软了骨头,全然没有读书办公的想法。听到除夕夜宴这几个后,朔月已经黏黏糊糊地缠了他一个上午。在此之前,谢昀从不知自己可以恶劣到这种程度。他明明知道朔月想做什么,却眼睁睁地看着朔月在自己身边,雀儿一样团团转,每隔一小段时间便带来些新东西。有时候是新写的大字,有时候是从千鲤池里捞出来的一只不幸的冬眠乌龟,殷勤地倒茶磨墨、主动背书、使尽十八般武艺讨好自己,偏偏他就能极力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从中得到什么趣味似的。朔月出去又进来,这次怀里抱了一捧新折的红梅花。谢昀终于不紧不慢地放下奏折,问道:“想去?”朔月忙不迭点头。——想看热闹。他在宫中多年,因着谢从清金屋藏娇,从未见过什么宴会。除夕夜宴亲贵众多,给朔月寻个位置再简单不过。谢昀淡淡道:“也不是不可以。”朔月眼睛一瞬间亮起来,一捧红梅尚未放下,便朝谢昀扑过去。在他抱上自己之前,谢昀后退两步,严词拒绝道:“不许。”这家伙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一言不合便要贴过来拥抱,没有骨头似的黏在自己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亲上来似的——谢昀吸取过往经验教训,理智又冷酷地拒绝了朔月热情洋溢的拥抱。心里那股隐秘的渴求被他毫不犹豫地忽视。朔月失落止步,想了想,把怀里的红梅递了过去。“陛下,新年好。”今年新年尚在国丧期,歌舞声乐一律免除,一应陈设布置虽然都简单许多,倒也不失新春气氛。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位于皇城权力中心的亲贵们衣冠楚楚而来,最卑微下贱的小宫女藏在角落,也伸手接住一片雪。朔月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坐在严文卿身后小心地东张西望——皇子公主,太嫔太妃,宗室亲贵,林小姐没来,看来在自己家里过年。席间有人注意到他,略略交谈两句便知这是陛下刚登基便封的客卿,一直在宫里习学。但见他温雅有礼,大大方方出席夜宴,那番关于娈童、侍妾的猜疑便弱了不少,还有热心人问他是否有功名在身,是否有意明年的殿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