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1)

四月十六,林相入宫,拜谒亲姑母太皇太后。

一贯慈爱示人的太皇太后罕见地发了脾气,林相岿然不动,只道:“此事确实是手下人操之过急——但姑母觉得,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她如今还是太皇太后,林氏如今也权势正盛,谢昀不会也无法直接撕破脸。但往后呢?她终究有死去的那天,届时锋芒毕露的年轻天子可还会念着情分?

念及此,太皇太后渐渐沉默。

四月二十,兵部侍郎陈规、禁卫军副统领墨行等人问罪抄家,罪名是勾结外族、犯上作乱。又有御史弹劾林相卖官鬻爵、广立朋党,林相亦受贬斥,只是丞相之位未动。

一连串动作雷厉风行,严文卿叹道:“终究是没能动了林相。”

谢昀抚着圣旨一角,沉默不语。

十一年的养育救护之恩在前,历经三朝不倒的朋党势力在后,哪里有那么容易?

看着这庞大的世族党派,他偶尔也会想,当年谢从清重用贵妃所在的孟家,是否是因为无力削弱林氏一党,才推举孟家与之抗衡?

四月二十二,御史方蘅上奏在京粮仓粮储亏耗、民田兼并等事,矛头直指林相。林相自认问心无愧,称病请辞。

朝堂之上,天子的声线听起来遥远而冷淡:“准了。”

三朝老臣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那年轻的帝王站起身来,明黄衣袍上飞龙在天:“卿年老,不若自此归去。往后余生,寄情山水亦快哉。”

谢昀最近忙于朝政,有些忽略朔月的功课。

朔月却自觉起来,每日待在照月堂里苦读诗书,晚上再抱着铺盖去庆元宫里打地铺——在谢昀异常复杂的眼神里。

林相当然没有真的辞官,只是一句威胁罢了,可以想到,过去他曾多次以这种方式威胁皇帝。

这些时日前朝闹得风起云涌,他也多少了解了些如今的朝堂局势。

林氏是大族,朝中尽是亲信故旧,谢昀当年能够顺利登基,多少得了林家的支持——以林氏太后养子、太皇太后亲自教养的身份。

放眼望去,林家文有相国,武有将军。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在朝中根基深厚,不少重臣皆听命于她和她身后的林党,变着花样儿和年轻的天子作对,亲信难以任用,政令难以畅通。

——即便是血亲,也无法在权势中让步。

放开林氏不谈,周朝自身的情景也并不乐观。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辽阔、物产丰美。但这庞大的底色是触目可及的贫穷,歌舞升平的下头是摇摇欲坠的百姓。

吏治败坏、国库亏空、求仙盛行,十九岁的谢昀从谢从清手中夺过皇位时,这个昔日令四海臣服的国家已迫不及待地展露疲态,武力与德行已无法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边疆众国。

要改革,要填补亏空,就要触犯旧贵族的利益,而这旧贵族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太皇太后的母家林氏。

内忧外患交织,少年天子过得很是辛苦。谢昀不提,朔月也不问。

他全都知道,也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

这让他很沮丧。

四月末,谢昀突感风寒。

一剂药喝下去,病情反而愈发沉重,一连几天下去,竟是连床都下不得了。

傍晚,朔月打庆元宫外走来,听到角落里小太监窃窃私语:“听太医说,陛下这病凶险,恐怕……”

朔月提着一盏灯笼,不声不响地站定。

飘摇的火光映着他霜雪般的面庞,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又有几分鬼魅。小太监唬了一跳,认出这是陛下宠信的客卿,连忙讷讷着告罪退远。

朔月叹了口气,向内殿走去。

说起来,他有数日未曾见过谢昀了。白日谢昀忙于朝政,晚间亦不得相见,往往是晚上他已经睡了,谢昀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二人同榻而眠仿佛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一年多过去,他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知道皇宫重地,即使他偶尔离开谢昀,也不会令天子受到伤害。何况这些时间他每每过去,李崇都说陛下忙于朝政,没时间指点他读书。

朔月哪里在乎谢昀指不指点他读书。他只在意谢昀的身体。

如今天气温暖,谢昀病得突然,他心里总是不安。

听闻谢昀前些日子又去了一次万寿庵,不知为何不叫自己陪同,亦不知这次生病是否又是因为寡淡的母子情谊勾起了陛下的伤心事。

朔月走进内殿时,谢昀还睡着,身侧散着几张字纸,露在锦被外头的手背苍白,透出分明的青筋。

他对字纸上的内容没兴趣,只略略瞟了一眼,便搬个凳子坐在床边,探上谢昀的脉。只是他医术有限,只觉脉象古怪,难以诊治明白。

看着沉睡的谢昀,朔月忽而恍惚。

在同样的金殿中,他也曾这样注视着当年奄奄一息的谢从清不久后,他便死去了。

谢从清即将死去时,他是什么感受呢?

——生老病死,各有天数。

是的,这就是朔月的想法。

彼时少年跪坐病榻之前,轻握着皇帝枯槁的双手,无悲无喜地注视生命的流逝。

谢从清希望他长成神灵的模样,他便也真成为无悲无喜的神灵。

朔月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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