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林相多年来高居庙堂,老成谋国,看人看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对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全然不放在眼里。但如今,他的目光却有一种熟悉感。比谢从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腻。触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仿佛无数只黑的白的黄的手一齐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向深渊的最深处。——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当夜,他出了一趟宫。谢从澜从不干涉他的日常行动,只是问他今日过的开不开心:“若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便不去了。”九五之尊简直可以说是低声下气,而这便几乎成为常态。他问:“陛下不问我去何处吗?”“若你想说的话。”谢从澜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遍。这动作谢昀从前也常做,偶尔还骂他两句。如今对象换了谢从澜,朔月反倒有些不适,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任由谢从澜为他整理了衣襟:“多谢陛下。”注视着朔月渐渐远去,谢从澜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嘴上说着只为契约,但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人吧。深夜时分的万寿庵,秋雨秋风打得竹林瑟瑟。朔月站在万寿庵外,踌躇不前。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谢昀退位失踪,但慧云夫人仍旧是谢昀的生母,一应待遇如常,无人敢怠慢半点。难道他当真以为,那一星半点容貌上的不同,能够证明什么吗?那未免也太可笑。朔月原地静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直到寂静的万寿庵中,响起尖锐的碎裂之声。第61章二十年前的旧事半个时辰之前,林相正在府里听美人弹琴吟诗,正潇洒自在,随从却递上了一封来自万寿庵的信。送信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婢女,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名,似乎还叫什么琴心,还有几分当年的秀丽模样。琴心垂着头:“我家夫人说,多年未见,请林大人往庵堂一叙旧情。”庵堂里那个女人有很多个身份。是带发修行的慧云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谢昀的生母,亦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仪。他们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如今却又送信来,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里是这样。一个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着。总是想借着昔日旧情攀攀关系、搏搏富贵的。二十年前,他还是林氏大公子,风流倜傥,冠绝京城,周令仪就像京中所有闺秀一样对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为天子妃嫔,这份私情也未能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还瞒天过海,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为保全他和林氏,决意杀她灭口,奈何她乖觉得很,孩子一生下来便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过一劫。倒是留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又被姑母带在身边教养,不过这是后话了。想到这里,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伤,有些心有余悸——非要搞那么激烈的一出,一点不懂见好就收,实在不像自己的儿子。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后,同胞弟弟林迩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远离了京城,近日才回来。她孤身一人,一边被姑母压着,不得进宫享福,一边又好面子,不敢告诉谢昀实情,打着清修祈福的名头,独自一人在庵堂里穷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怼?直到那场深夜宫变戳破了事实真相,她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给自己写信,想靠着当年春风一度的情分、诞育子嗣的功劳,再博一番富贵。——女人不都是这样?哪怕是姑母那样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一辈子困在家族和血脉之间不得自在。林相迅速对前因后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记了那个孩子的诞生是出于他的强迫,而非他与慧云夫人情投意合的产物。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区区一个破落伯爵家的小姐,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倾心。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为心中挂念的男人只有自己。当年是,如今也是。林相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过高地估计自己,而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比如,为什么慧云夫人没有死?十月怀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虽囿于家族,不能说出真相,不能鸣冤殿堂,但,死,死还是很容易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片刻之间就能脱去尘世束缚,远离这些苦难。所以,为什么呢?是在等自己回来吗?慧云夫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复仇。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匕首越逼越近,慧云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发丝都在剧烈颤抖,使出全部力气逼向眼前人。庵堂里,风动竹叶,满堂草木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