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钢笔字在白纸上显得尤为清晰,每一笔每一划有没有停顿都能看得出来,舒檀仔细看过,然后叹一句,厉医生的字写得真是好。 端正隽逸,潇洒利落,跟他整个人的气质很相似,只可惜长了张会阴阳怪气的嘴。 厉宁述整理的第32号医案,患者两年前求医于百草堂,首诊的症状与舒檀所知的另一个病人基本一致,到了二诊,患者自述症状有所减轻,舒檀仔细对比两次的药方,发现只换了一味药,将山茱萸换成了焦三仙。 到了三诊,患者自述服药后没有再发作过哮喘,曾有一次感到胸闷,胸闷后依旧咳嗽,但是没有痰,没吃药,一小时后自行缓解,舒檀立刻倒回去看首诊症见,见到写的是不咳嗽、咯少量白痰,二诊又说不咳嗽、无痰,一时搞不明白,这算不算再好转呐?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患者感到胸闷的次数的确在减少,从一开始来的时候胸闷发作四五次到服药两周后胸闷不发作,到二诊时只有一次胸闷,从这点来看,是在好转的。 三诊事厉宁述继续调整了药方,将焦三仙换下,又用回山茱萸,还加了枸杞,吃一个月,等患者四诊,就已经自述服药至今未发作过哮喘,无咳嗽咳痰,胸闷已解,气短减轻,方药上继续用三诊的那个方子,只是加重了枸杞子的用量,服用三周。 医案最后记录的是:“回访患者半年,至今未见发生喘憋,生活如常人,目前为巩固疗效,每月间断服用中药7剂。” 竟是看着好了,舒檀感慨,几十年的老问题,竟然就这样好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心里也有许多疑问,于是开始查资料,先搞清楚为什么二诊要换那一味药,但最后只查出山茱萸和焦三仙功效各有不同,然后焦三仙不是有三仙这种药材,而是山楂、麦芽、神曲炮制后的合称。 查出来的资料看不太懂,舒檀眼珠子一转,还可以问厉医生啊,先记下来吧。 她拿过一张纸,在上头写下自己的问题,然后抱起喝完羊奶的小白,在小挎包里装上两瓶羊奶,又给它背好,然后拿上笔记本,抱着猫,出了门。 “你不能吃,死了这条心。”厉宁述一本正经地跟老黑说话,老黑蹲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瞅他手里的碗。 话音刚落,门铃就响了,厉宁述不作他想,一定是舒檀来了。 他起身去开门,先将小白放进来,为防止老黑和舒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索性走了出去,“看完了?” 舒檀点点头,“看了第32个医案,有些不明白。” 她一边应,一边看着厉宁述手里的青瓷碗,目光有些好奇。 厉宁述这时才发现自己将刚才正吃着的杏仁糊也带出来了,不大礼貌,但想想懒得放回去,索性当不知道。 “哪里 不明白,查资料了么?” 舒檀点头,“查了,看不太懂。” 顿了顿,她问:“为什么二诊用焦三仙换掉山茱萸,在三诊又换回来,还加了枸杞子?” “查了这几个药的性味归经么?”厉宁述见她问得很有针对性,不由得面色柔和下来,笑问道。 舒檀点点头,“焦三仙都归脾胃,山茱萸归肝肾,枸杞子归肝肾和肺经。” 她是不懂这经那经,但记忆力好啊,能记下来,还能不说错。 厉宁述听着笑起来,先问:“其他的药基本都归肺经,哮喘本身是肺系疾病,这个没问题吧?” 舒檀点头,他就继续解释:“患者久咳,需要调补肺肾,我说过的,记得吧?” 这个也记得,舒檀又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可是我不太明白,肺的问题,为什么要治别的地方?” 这就是中西医思维的不同之处,西医常将疾病看作独立的个体,讲究用药准确无误直达病灶,中医则将人看作一个整体,认为每个脏腑之间都是有关系的。 比如现在,“在阴阳五行学说中,肺属金,肾属水,又说金生水,所以肺和肾关系称之为金水相生,又叫肺肾相生,它们之间的功能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我们治疗肺系疾病的时候,往往会肺肾同治,达到更好的效果。” 厉宁述说着吃了一口杏仁糊,又继续道:“待会儿我给你发几篇文章,看完你就懂了,这个不难。” “那为什么二诊换了焦三仙,三诊又换回去?你没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舒檀还是不明白这点。 厉宁述啧了声,“别急啊你,我原是想给他理气,但效果并不理想,所以才换回山茱萸。辨证施治,大方向是对的,然后在治疗过程中视效果而调整用药,在治的过程中继续辩证。” “嗯……试验用药,像我之前给病人用抗菌药那样,效果不好立刻换回去?”舒檀想了想,类比道。 厉宁述点头应声是,又低头吃一口杏仁糊,舒檀闻到杏仁的味道,怪好奇的,想问他吃的什么,又不大好意思,听他问还有没有问题,便摇摇头。 “......没、暂时没有了。” 厉宁述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了。” 舒檀哦了声,看他转身要走,到底还是问了句:“厉医生,我看你的碗怪好看的,装的什么东西,白白的?” 厉宁述闻言回了一下头,笑眯眯地,“想知道啊?” “......嗯。”舒檀犹豫一下,点点头。 跟个小孩儿似的,厉宁述觉得好笑,又忍不住逗她:“这是杏仁糊,刚做的,本来想给你送一碗,又想起你说过不喜欢吃,就算了。” 舒檀心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同时又疑惑起来,“可是我闻到你家有炒芝麻的味道,竟然不是白芝麻糊么?” 厉宁述心中惊讶,这姑娘鼻子怎么这么灵,但面色却平静,解释道:“那是炒来 准备做芝麻汤圆的,方便早上吃早饭。” 舒檀一听顿时很羡慕,“......这样啊,你的早餐真好。” “你想不想吃?”厉宁述觉得她太好玩了,忍不住再逗一逗。 舒檀本来想说不要,但脖子却很诚实地弯了弯,厉宁述见状立刻就噗嗤笑出声来,“不给。” 说完就进了屋,赶在老黑要挤出门之前关上门,徒留舒檀在外头干瞪眼。 这人太坏了,故意骗人玩儿。 厉宁述回到家,看见小白蹲在沙发边上,身上还背着小挎包,看见他回来了,急忙朝他喵呜喵呜叫起来。 小挎包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东西,厉宁述走过去,伸手解下它的挎包,然后拿出来两瓶羊奶,忍不住眉头一挑。 “你舒阿姨给的?”他低声问小白,然后凑过去闻闻它,“你喝过了?下巴上都是奶味,脸也不洗洗。” 小白:“喵——” 厉宁述想了想,起身给老黑倒了半瓶,然后等它喝奶的时候,对它道:“喝了人家东西,就别和人家计较了啊,你要是乖,下次我也让你过去送东西。” 老黑抬起头,像是愣了愣,然后又继续低头叭叭喝奶,厉宁述揉揉它的头,“我当你答应了啊,不许反悔。” 老黑:“叭叭叭——” 厉宁述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他起身,将碗里的杏仁糊吃完,然后去厨房洗碗。 炉灶上开起火,将锅烧热,加少许水,放入切成大小差不多的猪膘肉,大火烧开,小火慢熬,中途加点葱段和盐去腥,看着肥肉的颜色慢慢变得焦黄,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油脂的香味。 很小的时候,家里难得有荤腥,母亲偶尔能买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猪肥膘,就会用来熬猪油,昏黄的灯光下,油脂的香味和烟气蒸腾向上,他守在一旁,认真地烧火。 妈说了,等熬了油,给他油渣吃。 那时节难得的荤腥,到了现在,反而成了偶尔回忆往事的零食。 猪油熬好了,大块油渣捞起,撒一点盐拌匀,再用密密的漏勺过滤出最干净的油,然后装进白瓷小罐子里,放进冰箱冷藏起来,等冷凝了,就会变得白如凝脂。 炒好的黑芝麻和细砂糖一起放进研磨杯打碎,加入刚炼制好的猪油,搅拌均匀,冷冻半个小时,取出来搓成均匀大小的馅团,再放回冰箱冷冻。 等馅料冷藏成型的时候,他低头看见老黑蹲在脚边,忽然笑了声,“你说她叫你黑芝麻多好,怎么就非得叫你煤球?” 老黑嗷咾一嗓子,险些给他一爪,给他唬一跳,回过神来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待馅料好了,厉宁述开始准备面团,用糯米粉和成团,随做随用,做好一个就在糯米粉里滚一圈,然后放在干净容器里,送到冰箱去冷冻起来,只留出几个当晚饭煮来吃。 白胖的黑芝麻汤圆浮在水面上,厉宁述认真地观察,看会不会突然就破了,好在没有。 只是吃起来还不太好,糖好像放多了,油也是,多吃两个就有些腻,下次调整一下。 吃完汤圆,他弯腰拍拍老黑,“好啦,今天暂且用不着你送东西,吃好饭就去玩吧。” 隔壁的舒檀闻到一股熟悉的猪油香,看看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打开手机点菜,先来一份猪油渣炒地瓜叶! 厉宁述给的笔记还没看完,时间就到了周末。 一大早他就起来,先照顾好两只猫的饮食,然后跟它们说:“在家好好的,我去看你们爷爷,看完就回来。” 罗老爷子做的九十大寿是按虚岁来算的,实际上他才八十九岁,是个顶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老人家,眼神和记性也还很好,坐在酒店布置好的宴客厅中间,看着到来的学生们,一个个都能准确叫上名来。 厉宁述来的时候,顾琅已经在了,一见他进门,就告诉老爷子:“老师,宁述来了。” “我看见了。”罗老爷子扶着雕有福禄寿的拐杖,笑呵呵的朝他招招手,“宁述啊,来,我看看你。” 等人走近了,他诶了声,笑眯眯的,“我看你这是红鸾星动啦?好事哇!” 众人闻言一愣,空气沉默片刻,随即像是水滴进了油锅,哗地热闹起来。 13. 第十三章 开门,老黑给你送东西。…… 厉宁述的恩师罗咏淳老爷子,现在说起来,人人都知是国医大师,御医传人,家学渊源,却很少和人说起自己最开始的志向。 大概十来岁的时候,老爷子的志向就是当个顶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沉迷《周易》的五行八卦不能自拔,等到他摸到了《周易》的门道,忽然有一天又觉得不过尔尔,于是又被家里长辈拽回去学医了。 一则必须继承家业,不努力不行,二则能学通《周易》对中医学习有利无害,很快他就成了小罗大夫,随着他年纪和名气渐长,早先喜欢的算卦倒成了平时的业余爱好,少有人知他的本事。 但顾琅这些素日与他亲近的学生都是知道的,老师最常做的卜卦就是......算算明天下不下雨,明天老婆子给不给吃肉喝酒,诸如此类的生活小事。 偶尔也给学生看看最近运气好不好,或者像现在,“宁述你过来,让我好好瞅瞅你。” 厉宁述是老爷子现下的跟前第一人,原因无他,能做一手好菜,年纪大了,就好一口吃的,谁给他送好吃的他最疼谁。 师姐杨敏这时笑着让开一个空位,也朝厉宁述招手,“赶紧过来,让老爷子给你算算什么时候能结婚,咱们师兄弟姐妹这么些人,就剩你光棍了。” 厉宁述心说我可比你们都小,面上却笑笑,“缘分没到,不着急。” 罗老爷子一手扶着拐杖,一手从衣兜里摸出几枚被把玩得锃亮的铜钱,“我给你起个卦瞅瞅。” 起好卦,又打量一下他的面色,“早几年我就说过,你八字里头没有配偶星 ,九成要晚婚,现在看倒是有了,好好把握缘分,不然你真要打一辈子光棍。” 厉宁述闻言眯着眼笑了一下,这些年他靠着老爷子这句话躲过了多少麻烦,原先李秀要给他安排相亲,他就是用这句话拒绝的。 老爷子说着语气顿了顿,又问:“那对黑白猫你还养着吧?” “养着呢。”厉宁述答应道。 小黑和小白其实是一胎双生的兄妹,亲妈是老爷子养的那只大白猫,当时没来得及绝育就叫邻居家的黑猫欺负了,给老爷子气够呛,后来生下两只小猫,恰好厉宁述去看他,就都叫他带走了。 临走前还说什么这两只猫出生时辰好,很旺的,别给别人了,好东西自己留着,云云。 厉宁述那时候刚搬进新居,自己一个人住总觉得有些冷清,得了一对猫,也舍不得人家兄妹分离,当然就自己养着了,倒真没想过旺不旺这件事。 猫嘛,好看,可爱,乖巧,就可以了。 当然,后来老黑长成了大爷性子,那也是他给惯出来的。 顾琅这时问道:“老师,能不能看出宁述的缘分在哪儿啊?工作,还是旅游,还是偶遇?” “工作吧。”老爷子不假思索地应道,“好好上班,努力挣钱,对了,下个月花城有个学术会议你去一下,我已经跟乔琳打过招呼了。” 厉宁述刚听了前三个字还在想,难道是哪个同事?可单位这些人能认识地也都差不多了,怎恶么会等到今天才出现?还是说,是新同事?对了,过段时间又要招聘了。 可等他听完整句话,顿时就没什么期待了,说不定其实并不是同事,老爷子只是想让他去参加学术会议罢了。 “知道了。”他正色应道,又听师姐好奇地问,“老师,宁述之前这么多年不谈恋爱,真的是因为这个卦象?” “既然命该如此,那就顺其自然,人没事别和命争,那样活着太累。”老爷子笑呵呵地说了句,姿态很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