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令傅相爷授首,命蔡太师敬酒(9400)
等徐行将浑身杀气震散,一身清爽地回到神侯府后,诸葛正我已带着铁手,站在神侯府门口等候。
他手里拿着一封请柬,叹息道:
“我有位好友,大限将至,如今正广发请柬,邀请天下英雄,前去为他传承道统,并了却一桩心愿。
踏法,你在府中虽也见识了不少功法,‘真形法体’想要彻底成就,还需要见识更多神功。
对你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让游夏陪你一同上路吧,正好他在大理国,也有案子要办,你们可以互相帮衬。”
徐行虽然知道,诸葛是有心让他出去避祸,可是提到大理国和传承道统,还是不禁来了兴趣。
他略微思索一番后,开口问道:
“神侯所说之老友,莫非是昔年逍遥派那位……”
诸葛颔首,语气有些沉重:
“正是无崖子老兄,他一身武艺学究天人,更是琴棋书画俱通的全才,只可惜,遇人不淑,一时不查,遭了逆徒丁春秋的暗算,身中七虫七死药之奇毒。
这七虫七死药的毒性深入脑宫,哪怕是温家‘活字号’的好手,都难以解毒,只能设法缓解。
他能撑到今日,已是功行深厚之故,唉……”
诸葛唉了一声,摇摇头,目光含悲。
听到诸葛跟无崖子有交情,徐行倒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毕竟,诸葛自己就是个学贯百家、文武双全的绝世英才,跟无崖子这种人物,自然有颇多共鸣。
诸葛负手而立,长叹道:
“旧人旧事两凋零,万望你们此去,能令他不至徒留遗恨吧。”
徐行想起先前大理使节团进京一事,以及乔峰所说的七绝神剑,对诸葛的安排略有所悟,却还是有些忧心,问道:
“神侯,我这一走,京师这边……”
诸葛小微微一笑,昂然道:
“神侯府有我,你若真想帮我分忧,便尽快完成‘真形法体’吧。”
这些天相处下来,诸葛正我已经相当熟悉徐行的脾气,知道对这个执拗且固执的年轻人,与其劝说,倒不如激将。
徐行果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诸葛拱手抱拳一礼,沉声道:
“这些天来,承蒙神侯照拂,那便再会了。”
诸葛也露出微笑,拱手道:
“你是我府上的西席先生,又哪儿来的照拂一说,此去大理,山辽水阔,一路小心。”
铁手也站出来,朝诸葛抱拳一礼。
“世叔,保重。”
诸葛挥挥手。
“去吧,去吧。”
徐行虽然姓“徐”,做事却从来是雷厉风行,跟诸葛打过招呼后,也不再停留,朝铁手招了招手,便率先朝京城外走去。
以徐行和铁手二人的脚力,自然不用什么坐骑,只一提身,便像是融入深沉夜幕中,随风化去,不见丝毫踪影。
诸葛站在原地,举目眺望。
不一会儿,诸葛身后又响起车轮声,严魂灵推着还无法行动自如的无情,从门口缓缓驶来。
无情遥看两人离去的方向,沉默许久,才叹道:
“天下间,竟然真有这般百无禁忌、毫无挂碍之人?”
身为公门中人,无情见识过颇多为情为义,犯下大案的重犯,可其中却没有哪一个,如徐行这般洒脱,说杀就杀,说走就走。
好似傅宗书这位当朝宰相的性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挡路的小石头,踢飞了便再不关注。
严魂灵更是看得两眼放光,使劲点头,可很快又显出些落寞神色,将目光重新放到无情身上,盘算起来。
诸葛抚须,叹道:
“当初,傅宗书谋划的‘干禄王’叛乱,结果很糟,也使我下定了决心。
可是与踏法多次交流后,我才明白,这不该是不再尝试的理由。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既然他已经为神侯府带来了那么多变化,或许,我也该变一变了。”
就在这时,五条明火执仗的队伍,从神侯府前方五个方位包围而来,带队的是五名后亮顶、前开雕袍的武官。
看到诸葛正我和无情,这五名武官也没有丝毫表示,只是立于原地,低眉垂首,面容恭敬。
——但这恭敬,并非是对诸葛正我这位当朝太傅、六五神侯,而是对另外一位贵人。
一位同样封侯的贵人。
不一会儿,人群忽地分为两列,一辆极其宽大的马车,从正后方驶来,马车装潢极为豪华。
执辔者有三,都是华衣锦服,神色肃穆,像是在参加一场至关重要的朝会。
但他们只是在为人赶车。
车外站着八个带刀侍卫,这八个人默立如陶俑,可无情一看就知道,这是名震天下的“八大刀王”,每一个都是刀法名家、掌门尊主。
就连武林中的传说级人物,诸葛正我一生宿敌,“疯豪”元十三限也曾经评价他们为“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可现在,八刀联手,却只为车中人护法。
马车到了诸葛正我面前,有两名白衣人掀开车帘,他们的手掌都极为怪异,一个是指头几乎缩回掌中,一个是五指修长,柔弱无骨。
他们正是至少有六十年“无指掌”功力的张铁树,以及三十年“素心指”柔劲和三十年“落凤爪”阴劲的张烈心。
两人并称为“铁树开”,虽然年岁加起来都还不到六十,却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力,精通这般难练的武艺,实在是武林中的一大“例外”。
可这例外,也只不过是为人掀帘罢了。
帘子轻柔华美,帘子一掀,那三名掌辔的、八名侍卫、两名掀帘的,脸上都现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
那人的相貌十分俊朗,浓眉星目,脸若冠玉,论姿容,不逊色无情多少,神态间更有一种无情不具备的贵气。
可此人下车的动作却那么急促,欠缺一份不疾不徐的雍容气度,显然,哪怕以他之尊,对待诸葛正我,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看向诸葛正我,笑得无比热情,连忙拱手道:
“小子无礼,冲撞了神侯,万望神侯勿怪、勿怪。”
这年轻人显然极少如此低声下气地对人说话,是以笑起来也有些勉强,可也正是这种“勉强”,令他显得越发真诚。
诸葛小对人向来随和,从不摆架子,可此时此刻,面对那人的热情笑容,他却只是不咸不淡地道:
“神通侯言重,你亦是封侯之人,何必如此,我若是没猜错,你此来,是为了傅宗书之事吧。”
能令“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指掌双绝”掀帘,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执辔者,数遍天下,怕是也只有一人。
正是天下六大高手之一,号称“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神通侯,方应看。
方应看显然没想到,诸葛正我说话会这么直接,稍愣了愣,苦笑道:
“我正是奉了圣旨,特来彻查傅相爷遇刺一事,刚刚似乎有人看见,凶手逃进了神侯府中。
还请神侯行个方便,不要为难则个。”
无情一听就知道,方应看这话纯属放屁,以徐行的身法,说“来无影去无踪”都是小看了他,怎么可能被什么“有人”发现踪迹。
无非是这方应看,和他背后那个蔡京蔡太师,想要借机生事罢了。
无情心头本已涌出一股怒气,却忽然反应过来,似乎、好像,这也不能算是“生事”,最多最多,叫歪打正着。
“圣旨?”
诸葛正我沉吟片刻,展颜一笑,道:
“神通侯既有圣旨,何不早说,还请将圣旨取出来,予我一观。”
方应看不疑有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书帛,他也不敢让诸葛正我跪下听旨,便直接将这封圣旨递了过去。
孰料,诸葛正我接过书帛后,连打都没有打开,直接运起全身真劲,将这封象征天家威严圣旨直接震得粉碎。
“你!”
方应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老奸巨猾、智计百出的诸葛正我,竟然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出如此粗暴的手段,丝毫不加遮掩。
这一刹那,他甚至还不及愤怒,便已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这诸葛小,究竟要做什么?!
诸葛正我双手一挥,残片洋洋洒洒地飘落,他凝视方应看,语重心长、一字一句地道:
“此乃蔡京所做之矫诏伪旨,小侯爷,你是被这大奸贼骗了啊。”
方应看眉宇倒竖,胸中那种荒谬感越发浓郁。
平日里,只有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份儿,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污蔑过?
更何况,还是被诸葛正我这个天下公认的正道领袖,忠贞诚信之人污蔑?
不仅是他,“八大刀王”、“铁树开”,乃至聚集而来的武官,军士们都是一片哗然。
不过,哗然之后,方应看却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里,竟多半都是一片认同之声。
显然,众人都更为认同诸葛正我所谓的“蔡京矫诏”之说。毕竟,以这位蔡太师的作风,干出这种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年来,诸葛正我屹立于朝堂斗争中心,无数人想要找到他的污点、错误,却始终一无所得。
哪怕是与他为敌者,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完美无缺、正直无私、无有名利之心的大仁大义之人。
反观蔡京……哈哈,哈哈。
甚至就连方应看本人,也不免感到有一丝怀疑,虽然他有九成九的把握,确定这应当是皇帝亲自下的圣旨。
可……万一呢?
方应看正垂头思索间,忽地感受到一个宽厚且温暖的手掌,拍在自己肩头。
他心头悚然一惊,浑身真力亦不受控制地炸了出去,可那只手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轻轻地、慢慢地拍了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诸葛正我收回手,方应看的身子震了一震,然后抬起了头。
只有无情感受得到,在这三下拍掌中,两人究竟究竟经历了怎样凶险的搏斗。
当然,所谓的“凶险”,是对方应看和无情来说。
方应看和诸葛对视一眼。
这位温和的小侯爷就像是变了个人,笑意倏然一敛,漆黑眼眸中的光,像是凝成一口寒铁霜刃,阴冷且锐利。
他一字一句地道:
“诸葛正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诸葛收回手,微微一笑。
“小侯爷,该回去了,蔡京矫诏之事,我会亲自禀报官家,不劳费心。”
他这话,简直就像是在劝一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孩童,语气是那么慢、那么轻柔。
就像是刚刚那三次拍肩一般。
方应看只觉有一股蓬勃怒气,从心底最深处腾起,刹那间燎遍全身。
这一刻,他甚至想要拔出自己的剑,号召八大刀王、铁树开一起动手,将这个装神弄鬼的诸葛老儿当场击杀。
他腰间那把古鞘厚套,却隐隐透出漾出红光,如血液流动般的长剑,似是感应到主人的杀气,也在微微颤动。
可面对诸葛正我那温和温暖到近乎温柔的目光,不知为何,方应看竟然完全不敢有丝毫动作。
他更能感觉到,还有另一道跟自己同样锐利、同样寒冷,却更加正大堂皇的目光,从诸葛正我身边投来。
愣了好一会儿,方应看本想再撂几句狠话,最终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回头钻进车内,马车开动,领着这一干兵马,消失在大街后。
这群人来时威风凛凛,去时却个个垂头丧气,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诸葛正我没有看他们离去的背影,而是转过头,望向蔡京的太师府,长长一叹:
“看来,我是真的该变一变了。”
言毕,诸葛正我身上,便真正出现了变化。
他的皱纹不断变淡,白发无风而动,萧然狂放,脊背也远比平常挺得更笔直。
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贯穿了他的脊柱,将他钉在天地间,成为正中之正、直中之直的准绳。
看着这个无比陌生的师父,无情却莫名觉得他手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杆枪。
人人都知道,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乃是天下最顶尖的绝学。
但是枪呢,枪在何处?
神侯府外,本有一株郁郁葱葱的古木,诸葛正我拂袖一扫,便有一根树枝被内力卷断,落入他手中。
这树枝本是蜿蜒虬结,浑似盘龙。可在坠下树干、落入诸葛掌心这个过程中,却在不断地拉伸,变形。
最终成为一杆极其轻巧、纤细的笔直长枪。
提着这杆枪,诸葛胸中陡然升起无比快意。
这些年来,他与其说是坐镇京师神侯府,倒不如说是种种事物困锁于此,因顾忌太多,总是欲伸而不得。
——谁又记得,这个向来以老谋深算、深藏不露著称的诸葛神侯,本也是个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侠士?!
可今时今日,那种少年时的雄心和壮志,仿佛全都活了过来。诸葛正我忽然很想做一些,很不“诸葛神侯”的事。
在见识到徐行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风姿后,这种想法更是在诸葛正我胸中迅速膨胀。
——且到了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地步。
——那么,就去做吧。
诸葛正我回过头,看向无情和严魂灵,微笑道:
“先前左武王登门,曾说我们神侯府这些年来,实在是太过低调,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连方应看这等依仗父辈余荫的小辈,都敢这般大张旗鼓地侵门踏户,实在是无法无天。
看来,咱们也是时候,让京师重新认识一下神侯府了。”
听到“无法无天”四个字,无情和严魂灵立刻想起诸葛正我刚刚手撕圣旨那一幕,不由得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诸葛正我又道:
“魂灵,你去府中,取些酒水,我正好有些喜事,要和蔡太师分享一番。”
京师太师府中,寻常宴饮舞乐从来是不分昼夜,可今夜,府中却很安静。
太师蔡京正侧坐在一张石桌旁,右手手肘抵住桌面,五指捧杯,左手按住膝盖,眉宇中似有举棋不定之色。
有个高大健壮,身穿武袍的汉子,正跪在蔡京面前,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此人面容极是威武,一看便知是身份不凡之辈,如今却只能卑微地跪伏在蔡京身前,等待这位朝中最有权势之人的裁决。
他正是傅宗书身前的首席护卫,号称“太爷”的龙八。
转动一会儿杯子后,蔡京忽然开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盖棺定论之感。
“龙八,傅相爷之死,你亦有份。”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却像是一座山,压在龙八宽厚的肩头。
他甚至都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句,当即俯下身去,连连磕头不止。
见龙八如此上道,蔡京眉宇间也浮现出欣然之色。
他这副模样,不像是刚死了一个朝中的盟友,倒像是刚死了一个多年积怨的宿敌。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盟友和敌人的界限,本就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