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六招半,覆灭六分半堂! (一万一千字大章)
一盏茶前。
霸州荒野之地,一处小溪旁。
四个锦衣华服的人扛着一顶纱帐软垫的上品滑竿,竿座上,坐着一个尊贵高雅的人,脸容被竿顶垂纱遮掩,看不真切。
还有一前一后两个鲜衣人,一开道一押阵,在这山林乱石间,悠然行来,派头极大,仿若一品京官出巡,体察民情。
其实,哪怕不计较此人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光论他在公门中的身份和地位,也绝不输给什么所谓的一品大员。
官阶高低和权力大小,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事实上,纵然是诸葛正我这样的官场巨擘,遇上此人都要以礼相待,不会有丝毫怠慢。
他便是六扇门众多高手中,稳居第二,仅次于诸葛正我的绝世强者。
“捕神”刘独峰。
就连名震天下,令五湖九州,黑白两道无不敬服的“四大名捕”,都要尊此人为前辈。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更是公开表示,自己一生都在向此人学习。
在那滑竿旁,还有一个面色悲苦,身材干瘦,衣着邋遢的老头子。
这一行八人走出荒野山坡后,便停在小溪旁,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老头子站了一会儿,忽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全身都痉挛了起来,扶住树干,大口大口的喘息。
刘独峰麾下六大部署之一的云大、李二当即凑过去,扶住这老人的身子。
两人手一搭上,顿觉这位同样傲视群雄的老前辈,身子竟然瘦削单薄到这种地步,不由得心头恻然。
刘独峰更是主动从滑竿飘下来,落到这老人身边,为他注入一股内力,温声道:
“老李,上来吧。”
熟悉刘独峰的人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捕神,洁癖极重,一向不在这种地方落脚。
可如今,刘独峰却为了这老人的身体,主动下了滑竿,脚踩泥泞大地,可见此人身份如何不凡。
因为,他就是刘独峰此生最信任的知交,至交,李玄衣。
很少有人能够相信,跟“捕神”齐名的“捕王”竟然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又穷又苦又干瘦的老人,
李玄衣咳嗽一会儿后,抬眼看了下刘独峰的滑竿。
他抬起一只干枯瘦弱的手掌,抹了把嘴角血迹,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这个人,坐不惯这种东西。”
刘独峰气得跺脚,无奈长叹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守着你那套破规矩,你这个样子,我能坐得安稳?”
李玄衣和刘独峰这种世家子弟不同,出身贫寒,只凭着六扇门的微薄俸禄过活,一生清苦,节俭至极,虽是时常要走南闯北的办案,却连一匹马都舍不得买。
正因如此,刘独峰每每看见这位至交,都会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他们两人虽然曾经共患难、同生死、并肩作战,可是在性格上,却是谁也没有改变谁。
刘独峰雍容大气,李玄衣清苦节俭,却也能互相欣赏,互相包容,实在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
李玄衣转过头,看着这位老友的模样,眯起眼,微微一笑,反过来劝道:
“你啊,多在地上走一走,不是坏事。”
刘独峰敏锐地捕捉到李玄衣话中含义,一甩袖子,感慨道:
“老李,你是要说丐帮这群人吧。”
李玄衣点点头,捂住胸膛,脸上依旧残存着痛苦神色,语声却很平缓,道:
“柳激烟之事,也不能全怪乔帮主,并且,此人的身份……也很有些问题。”
刘独峰也不回到滑竿上,就这样跟李玄衣并肩而立,昂首望着天边明月,语声也变得飘渺:
“我也找人查证了,他本是前些年纵横江湖,造下无数杀孽的‘飞血剑魔’巴蜀人之徒。
之所以潜入六扇门,不过是想要假公济私,借助朝廷权势复仇而已。
其人早就与蔡京有勾结,就算这次战死,也在蔡京的算计中,有时候,死人的确比活人有用……”
说到这里,刘独峰悠悠道:
“可是,你也知道,六扇门本就和丐帮有些龃龉。
若不是诸葛先生居中调停,只怕早就已彻底对立,柳激烟又一向伪装得很好。
咱们就算在这个时候,抛出真相,也压不住六扇门中的人心起伏。
这个蔡元长,当真是使得一手好计。”
刘独峰的语气中有感慨,也有对蔡京这个老狐狸的忌惮。
他又回过头,看着李玄衣那张因遍布岁月痕迹,而显得无比沧桑的面容,长长一叹:
“而且,你的儿子,我的朋友都被蔡京扣在手里,咱们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提到自己的儿子,李玄衣脸容一抽。
他这一生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可谓是俯仰无愧——除了对自己的儿子。
见李玄衣沉默下去,刘独峰又是一叹,劝道:
“咱们就在这里,拦住张天机就好,乔帮主若是命不该绝,自会逃出生天。
若是蔡京布置当真凶险,只怕多一个张天机,也于事无补,也算是为武林正道,保存一点火种。”
就在这时,远方响起一个强自压抑怒气,无比悲愤的坚决嗓音:
“谢过捕神厚爱,但我张三爸,又岂是能够坐视帮主落难,苟且偷生之徒?!”
在张三爸的声音后,又响起两个虽虚弱沙哑,却依旧豪迈,甚至可以说是疏狂的声音。
这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们丐帮子弟向来是出生入死,共同进退,帮主若死,谁也不会独活!”
远方山坡上,显出三人形貌。
一个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带着一个上身赤露,背部遍布疤痕的光头僧侣,以及一个全身发黑,头戴红色僧帽的喇嘛。
他们正是除了帮主乔峰以外,丐帮硕果仅存的三大绝顶高手,丐帮副总帮主张三爸,以及锦衣帮帮主梁癫、污衣帮帮主蔡狂。
很显然,这三人都已在千里驰援中,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势,可饶是如此,他们仍旧站得笔直。
就像是有某种东西,贯穿了三人的脊柱,令他们死死地钉在那里,不动不摇。
那不只是斗志和勇气,还有不惜拼死一战的决心。
以及一股亘古长存的浩然正气!
看着这三人,哪怕是一向守身持正的李玄衣、刚正不阿的刘独峰,都有些自惭形秽。
他们两人终究是不比当年了。
——英雄怕老,一旦有妻有室,有儿有女,志气便不复当年了。
——不是没了勇气,而是多了顾虑。
刘独峰再次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李玄衣的面色也越发悲苦。
其实,刘独峰早在三人现身之前,就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故意说出那段话,只是想让张三爸等人知难而退。
因为,在此埋伏的人,并不只是他们八人。
见丐帮三大强者现身,那条溪水尽头,也缓缓走出一个灰袍宽袖的高大人影。
那人身材魁梧,年岁颇大,却自有一股迫人威势,龙行虎步,只是显出身形,就令众人心底泛起一股阴郁沉闷的潮意。
仿佛伴随他同时到来的,还有一片浓郁厚重的无形阴云。
在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始终低着头,就像害羞大姑娘的俊秀年轻人。
这年轻人身后,背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布条,观其形貌,应是一柄宽厚的大刀。
特征如此鲜明的二人组,令任何江湖人只要一看,就能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正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雷老总,以及他最信任的心腹,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随着两位堂主现身,还有百来名灰衣灰袍的六分半堂弟子,从林中走出来,领头者赫然是二堂主雷媚、三堂主雷动天、五堂主雷滚。
在三位堂主的带领下,这群灰衣人神情肃穆,行动间静无声,立在暗夜中,一片肃杀。
这些人都是根正苗红的雷家弟子,也是雷损最信任的绝对心腹,乃六分半堂真正意义上的支柱。
将自己的老底子都抬了出来,可见雷损是何等重视这次的行动。
毕竟,任何一个有志于问鼎江湖顶峰,一统武林势力的霸主,都不会放过打击对手的机会。
如日中天的乔峰,无疑便是天下所有武林霸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按照大堂主狄飞惊的估算,若丐帮按这个趋势再发展下去,只怕两年之内,势力范围就会囊括京城,彻底动摇六分半堂的基本盘。
比起尚且稚嫩的金风细雨楼,这才是近在眼前的更大威胁。
雷损向来是个很有魄力的领袖,从他破格提拔狄飞惊这个外姓人中,便可见一二。
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尽起堂中精锐,要将乔峰置于死地。
这也是很多大势力领袖共同的看法。
只因乔峰跟诸葛正我一样,哪怕无数人想要害死他,杀死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只有弱点、没有缺点的人。
这样的人,就像一面镜子,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许多人看见自己的丑陋与不堪。
——所以,他们一定要死!
看到这两人出现,梁癫、蔡狂的面容也变了一变。
与此同时,就仿佛跟雷损争锋相对一般,还有一个瘦骨嶙峋,身披朱红大氅的公子哥,从另一头走出。
他也带了一把刀。
不同于雷损等人的深藏不露,他的刀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束在腰间,甚至连刀鞘都没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给世人尽情欣赏。
这柄刀美得近乎瑰丽,刀刃微弯,有相当流畅的弧度,色泽绯红,质感透明,全然不似凶器,倒像是一件由红宝石雕刻成的稀世珍宝。
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主人不同,这柄刀整体呈现出一种生机盎然的美感,红得就像是澎湃热血,溢散出浅浅淡淡的清香。
没有人说得清楚,究竟是人将生命赋予了刀,还是这柄刀撑起了人的残躯?
但谁都知道,只有握着这柄刀的时候,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才不是那个苟延残喘的痨病鬼。
而是足以令整个江湖都为之惊艳的刀客——梦枕红袖第一刀!
哪怕此处只有他一人,那种无形中的气势,仍是足以跟整个六分半堂分庭抗礼。
正如苏梦枕所说,金风细雨楼,就是他一人!
如果说,狄飞惊、雷损的出现,是让张三爸心头沉重,那苏梦枕的出现,则是让他感到愤怒。
——无比的愤怒!
张三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深受神侯府恩惠,曾经与总帮主歃血为盟,行事光明磊落、一向重情重义的苏楼主,竟然也会加入“围猎”!
苏梦枕直面张三爸那仿佛要焚烧起来的暴烈目光,面色不改。
他只是走到刘独峰、李玄衣身前,言简意赅地道:
“我这身病痛,就是拜契丹人所赐,你说我该不该来?”
直面他那如鬼火一般跃动的目光,张三爸忽地无言。
他突然想起来,苏梦枕的父亲苏遮幕当初就是从辽土逃回大宋,请求宋室出兵,光复故土。
宋国皇帝却反将他打为通敌奸细,不加细审便刑杖收监,足足在开封城中关了他三年。
整个苏家更是遭到牵连,被辽国皇帝抄家灭族。
尚在襁褓中的苏梦枕,虽是为人拼死救出,却还是被辽主帐下第一高手僧无由,以“天下第六手”的绝世掌劲所伤。
所以,这位日后的金风细雨楼中兴之主,才会身负这般多的奇病、怪病,只能以一口真气吊命。
可以说,苏梦枕以及苏家跟辽国契丹人之间,有着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哪怕只是为了报仇,他要杀乔峰这个辽国传说中的“超级契丹人”,断绝辽国契丹族的复兴之路,自是谁也挑不出理来。
也正因为有这般仇怨在,文张才会把苏梦枕安排到这次杀局中。
他深信,这个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多年的苏楼主,一定不会放过报仇雪恨的机会。
想明白这其中关节后,张三爸胸中怒气业已消逝。
无论为家仇还是为自己,苏梦枕都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在这件事上,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他。
因为,谁也没有受过他那般难熬的痛苦,谁也没有像他那般痛苦地活过。
与丐帮三人对视一眼后,苏梦枕右手按住刀柄,浑身杀气凝聚到极点。
就在这柄惊艳武林、威震天下的“红袖刀”即将出鞘之时,张三爸已知道不能再等下去,率先出手!
他在武林中的辈分虽然奇高,实则也只是刚过不惑之年,仍有年轻人的冲劲和闯劲,虽是身处绝境,亦不改斗志战心。
张三爸自山坡上纵起,宛如一头展翅高飞的鹰隼,向朝廷一方的战阵疾掠而去。
张三爸出手之时,距离雷损等人,约莫还有二十丈距离。
可在他那绝世的身法下,那二十丈却像是咫尺之间,身形只一晃,人已在雷损、苏梦枕眼前,双手齐出,点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指劲。
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封神指!
苏梦枕腰间刀柄一转,划出一条凄美、瑰丽、绝艳的鲜红刀光,斩向张三爸的指力。
这动作其实不能说是斩,更像是拂,又或说是挽,宛如凋零落,轻轻飘来。
雷损虎目怒张,伸出始终笼在袖中,秘不示人的左手,罩向张三爸头脸。
那左手原本只剩中指、拇指,可现在却套上了三根木质手指,合成了一只完整的左手。
这三根木质手指,竟然比有血有肉的中指、拇指都还要来的灵活。
雷损手指交叉变化,口唇蠕动,时快时慢,忽地大喝一声。
张三爸刚要施展身法,以绝世指劲制住苏梦枕的刀光,就觉得有股困倦之意凭空涌出来,令他难以将“封神指”发挥到极致。
因身负重创,张三爸这一下本就只有平日里的四成功力,又逢雷损以密宗大法“快慢九字诀”干扰,指上劲力竟是再度锐减!
好在,他亦有战友相助!
只闻一声长啸,啸声滚滚荡荡,将雷损的大喝声都给彻底压低,甚至令整个荒原都静了下来。
“论密宗大法,你岂是我之敌手!”
“疯圣”蔡狂拔刀而出,刀一离铜鞘当即漾成一片七色缤纷的绚丽虹影,成了漆黑荒原中里好一片夺目的刀光!
这一刀出手,当即吸尽天地光影。
夜色、月光、乃至是那小溪中的清亮水光,都被这一刀所带动,融于刀光中,斩向雷损。
雷损的“快慢九字诀”本就是密宗大法,要将念力、内力、以及手印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出最巅峰的乾坤倒转之力,神鬼辟易。
可正如蔡狂所说,若是比较密宗大法,雷损如何胜得过他这个根正苗红的密法高人、金刚上师?
哪怕蔡狂如今已损耗颇多,一声长啸,仍是将雷损的念力彻底破去,令其人的“快慢九字诀”露出破绽。
趁此良机,他再抽出“大我刀”增幅自身念法的威力,朝雷损一刀横斩。
雷损虽惊却不乱,身形向后倒掠,左手兀自变化手印,阻碍蔡狂进击的势头,右手抬起,袖袍鼓荡飘摇,传出一股绝大吸力。
狄飞惊和雷损自有默契,见总堂主如此作为,肩头一震,身后那柄宽厚大刀已挣脱厚布条的束缚,飞纵而起。
直到此时,众人才能看清,那后布条内侧,竟然铭刻着一条条密宗经文,如今经卷粉碎,长刀竟是如狂龙脱困,飞纵向天。
所有看到这把刀的雷家弟子,心头都涌现出一股浓烈的斗志、杀意,亟欲将身前所见一切,都给彻底毁灭。
这些六分半堂精锐,经受过最严苛、最残酷的训练,深知在激战中保持冷静的重要性。
这本是他们胸中“不应”存在的情绪。
雷损的宝刀,就叫做“不应”!
就连始终按兵不动,为雷损等人掠阵的李玄衣、刘独峰,眼见这把刀现世,也有些动容。
可“不应”刀,却最终没有落到本应落到的位置。
——因为有一柄貌不惊人的铁剑,横空出世,拦在“不应”刀前,硬生生将之打得飞了回去。
这柄剑跟“红袖刀”、“不应刀”、“大我刀”这种令人一看就知道威力非凡的神兵,完全是两个极端。
它锈迹斑斑、又黑又钝又曲,简直像是破铜烂铁。
可就是这么一把破铜烂铁,握在梁癫手中,却也能迫发出不逊色于当世任何神兵的力量。
更何况,这本就是一柄不平凡的武器!
正是与“大我刀”齐名的“小我剑”!
梁癫持剑,僧帽在呼啸夜风中飘摇,就像是一团猩红血焰,他浑身上下也散开浓郁血腥气,正是“七俱胝佛毋”的红血大净光!
这乃是密宗诸多大法中,法力除了“大日如来神光”之外,最为威猛、最不可抵挡的神光,以梁癫如今的伤重之躯施展出来,也有沛然之威。
狄飞惊硬受了一记神光,只觉天心发麻,一缕赤焰在心窍中燃起,万分危急之刻,他胸口忽地亮起一抹紫晶光华。
只听砰然一声,狄飞惊胸前佩戴的紫晶吊坠猛地破碎,他也随之清醒过来,一惊,抬头。
他终于抬头。
“低首神龙”狄飞惊,终于抬起了他的头!
他的眼睛极是多情,颇为忧郁,睫毛长而弯曲,显得十分漂亮好看,只怕世间九成九的女子,都抵不过狄飞惊的轻轻一眼。
可就是这么好看、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看向梁癫时,却让这位藏密高人,如同着了一击。而且是凌厉无俦的重击。
这一击正是来自于狄飞惊的眼神!
梁癫亦是极其擅长以念力伤敌的心功念法,故此只是心神一晃,便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再次揉身而上,剑斩狄飞惊。
可也就是这么一耽搁,不应宝刀已遭了狄飞惊一掌,被这股掌劲推动,最终落入雷损手中。
雷损一刀在手,整个人的战志都被带动,一向古井无波的深沉面容,竟也显出凶恶的酣战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