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三年来,苏梦枕将全部的心血、精力、时间都倾注于金风细雨楼的事务。
他除了帮助诸葛正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外,也未尝没有躲着雷纯的意思。可如今三年过去,苏梦枕已如愿随着乔峰攻入辽国都城,手刃辽帝,为苏家满门忠烈报仇,完成了昔日父亲创立金风细雨楼的初衷。
正天阁也在诸葛正我的统御下进入正轨,整个天下都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之景。
在这个时候,苏梦枕自然要去面对这一切。
烟三月,春光正盛,苏梦枕孤身踏上了这条南下之路,去见那位等待了自己三年的未婚妻。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想到了金风细雨楼草创的艰苦,六分半堂的跋扈嚣张,自己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以及那一年和雷纯的初遇。
当这些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后,苏梦枕也来到了那座别院前,停驻脚步。
面对这扇不算厚实的木门,他嗅着其中香气,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几下,脸上流露出些不属于“梦枕红袖第一刀”的忐忑、犹豫之色。
就在苏梦枕抬起手,想要敲门之时,木门豁然洞开,一条身材雄伟,面容俊朗的大汉,从别院内走出来,龙行虎步,气派非凡。
苏梦枕自然认得这位正天阁的太上供奉,猛然低头,双手抱拳,沉声道:
“见过关……关供奉。”
那汉子昂首俯瞰苏梦枕,双手抱胸,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视他一阵,从鼻腔里哼了哼,似是有些不满意,冷笑一声。
“呵。”
苏梦枕是何许人也,纵然是皇帝都亲手杀了一个,可面对关七这样的态度,仍是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毕竟,这位不仅是正天阁的太上供奉,留名风云碑的天下第一狂人,更是他苏梦枕的“准老丈人”。
他屏息凝神,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侍立一旁,不多做言语。
关七又看了看,不满道:
“就是你小子,想要求娶纯儿?”
“啊……”
苏梦枕本想说他和雷纯本就有婚约在身,却忽然想起,这婚约乃是雷损定下,关七根本就不知情,张了张嘴后,还是没说话。
他想了想,面对关七这种不拘俗礼的狂人,说什么婚约也未必有用,干脆也就不去谈其他事,抱拳拱手,不卑不亢地直接道:
“小子对纯儿姑娘一片痴心,还望前辈成全。”
“成全?”
关七哈哈大笑,拂袖一扫,淡然道:
“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你的真心实意,老子自然看得分明,但世间万事,仅有真心又有何用?
你们之间有心结,就要去解开,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最重要的不是初心如何,而是能否在这段同行中,互相理解,求同存异。
若是做不到,就算是再浓烈的情感,也难以天长地久。
更何况,你和纯儿又都是有主见的人,一旦产生裂隙,不能及时弥补,有朝一日,定然会分道扬镳。”
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关七忽地一叹,脸上显出些感慨神色。
他闭口不言,只是遥望天边某处,显然是回忆起自己和温小白的过往。
苏梦枕见关七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是诚心实意地为了雷纯好,也知道若是事有不谐,这位关七圣定然不会放过自己,面色肃然,沉声道了一个好字。
关七见他这般诚恳,也只是嘿了一声,摆摆手,不再言语,朝别院外走去。
苏梦枕经过和关七一会,不知为何,心中忐忑也淡去些许。
他与这不世狂人擦肩而过,举步迈过了门槛,走进这间自己日思夜想的别院中。
屋外是春光绽放的芳菲三月,屋内却像是寂寞萧索的深秋,一个婀娜而优美的身影,正坐在厅堂内,背对苏梦枕,幽幽道:
“苏公子,我没有想到,你莫非以为,事情走到今天这步,我还会跟你回去完婚吗?”
苏梦枕看着雷纯的背影,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苏某非是妄人,自然不会痴心妄想。我到这里来,只为告诉你一件事。”
苏梦枕顿了顿,目光凝聚,看向雷纯的背影,整个人就像是怔住了,甚至是定住了。
这一刻,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天上地下,他眼中为此一人而已。
苏梦枕的眼神中原本充满感慨、怀念,现在却变了,变成了无限欢喜、无限温柔,更带着一种百转千回的情愫。
雷纯即便没有回头,也能够感受得到,那是一种怎样深情的目光。
她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可饶是如此,苏梦枕的语声仍是铿锵有力,甚至是斩钉截铁,甚至比他的刀法更加震撼人心。
“纯儿,我只想告诉你,我苏梦枕爱你,仅此而已。”
听到这番话,雷纯身子又是一震,过了许久,她才笑了一笑。
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凄然、悲切,甚至几分空洞,像是无处话凄凉。
苏梦枕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联想到了一朵。
一朵正枯萎凋零的。
雷纯一笑之后,又有些自嘲地道:
“苏楼主,你知不知道,和你定下婚约后,我心中便早有成算,若是我爹死去,我就为了我爹对付你,若是你死去,我就会为了你对付我爹。”
讲到此处,雷纯的声音忽然放大了一些,语声中更有了些濒临破碎的绝望。
“对我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无论谁胜,都将我随着败者一并杀死,不令我飘零世间,为了复仇而充满怨憎地活下去。”
其实,雷损虽是想要用婚约束缚住苏梦枕,可是苏梦枕和雷纯却因此有了真情,并且相约终生。
雷纯也早就做好了嫁入苏家,成为苏夫人的准备。
这是雷损也不曾料到的。
可这些年来苏梦枕近来羽翼渐丰,也为雷损所不容。
两大势力的明争暗斗,已经发展到台面上,各自死伤无数,结下了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苏梦枕虽是爱慕雷纯,却也绝不愿对雷损低头。
他唯一的底线就是在和雷纯完婚之前,杀掉雷损,而非是在拜过天地之后,杀了妻子的父亲。
所以,这些年来,雷纯承受的压力,绝非是寻常人能够想象。
苏梦枕即便只是看着雷纯的背影,都能从她体内,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扭曲,决然不似以往的柔弱清丽。
显然,雷纯已在重大压力下,变得有些不正常。
苏梦枕一向知道雷纯是个虽温柔,却无比坚韧的女子,正如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寒梅。
他也正因如此,才会对雷纯这个毕生大敌的女儿一见钟情。
可苏梦枕却不知道,雷纯心中竟然已有了这样的决断。
他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矗立原地,默然许久,才开口道:
“雷损虽非是死在我手中,却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
你既已有决断,便出手吧。”
直到听见这番话,雷纯才缓缓转过身来。
她云鬓散乱,目光浮动如秋水,眼眸宛如深湖,荡漾着重重流云,幽艳消瘦的面容上,浮现出两条变幻万千的光痕。
雷纯竟不知何时,已是淌下两行清泪。
苏梦枕见她这副模样,忽觉如遭雷亟,疼痛欲裂,好似撕心裂肺一般。
雷纯仔细地看了看苏梦枕,就像是在看一场夏日午后的香甜美梦。
但梦一定会醒,醒后必空,最后留下的也只有惆怅,唯有寂寞。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
“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之一。
在与关七圣相认后,我也厌倦了红尘,不愿再造杀孽,苏楼主、苏公子,你走吧。
我已下定决心,要常伴青灯古佛,从此以后,彻底断绝尘缘。”
言毕,雷纯挥了挥手,面容显出无限疲惫、倦怠。
显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梦枕见雷纯这副模样,眼中浮现出痛惜之情,喉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只是重重一点头,走了出去。
他终究还是那个苏梦枕。
看着他的背影,雷纯心中既觉欣慰,更感疼痛,过了半晌,一个沉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纯儿,你当真要去剃度?”
雷纯知道,来者正是关七,点点头,低声道:
“爹,日后不能常伴左右,是女儿不孝。”
若是寻常人做出这种决定,以关七的狂悖性子,一定会大骂此人乃是懦弱的逃禅之辈。
可面对雷纯,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种话。
——算了,剃度就剃度吧,等纯儿想通了想要还俗,以老子的修为,还她一头秀发,又有何难。
念及此处,关七上前两步,将雷纯揽在怀中,拥抱着她单薄的身子,长叹一声:
“我这一生,亏欠你和你娘甚多,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既然已有了决断,便去吧,等我找回你娘,到时候咱们再来看你,一家团聚。”
其实一直以来,雷纯都难以将关七这个超越世俗太多的奇才、怪才真心当做父亲。
可此时此刻,她却真正从这个奇男子身上,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
雷纯知道,这是父亲的感觉,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曾经也拥有过。
想到这里,雷纯忽地泪如雨下,惹得关七一阵手忙脚乱。
关七想了想,忽然又道:
“我知道有一位神尼,乃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你若是想要剃度出家,不妨去找她。你在她那里,我也能更放心地去寻你娘亲。”
此时雷纯正沉浸于关七带来的安心感觉中,没有察觉自家老父亲的古怪神情,只是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安排。
等到第二天一早,关七便带着雷纯出发上路,去寻他口中那位旧识,只不过这一路见闻,却令雷纯感到有些熟悉,不由得问道:
“爹,您说的那位神尼,究竟是哪位人物?”
关七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你可听说过,恒山派九劫神尼?她曾经以一路雪神剑,令萧秋水萧大侠也要施展出‘惊天一剑’,才有把握降服。”
一提起武功,关七立即变得兴致勃勃,谈兴非凡,雷纯见他这般模样,心头疑惑也打消了些许,还是忍不住问道:
“爹,咱们这是去恒山的路吗?”
关七眼睛也不眨,负手卓立,昂首向天,淡然道:
“九劫神尼早已遁世多年,她若是在恒山派,又岂能认识我?”
雷纯一想起自己这位便宜父亲神出鬼没的行径,也不由得颔首。
九劫神尼若不是隐遁世外,也不可能会遇上关七,她由此彻底放下心中疑惑。
毕竟,天下人皆知,关七这一辈子纵横天下,纵然痴狂疯癫,也从不曾虚言骗人,雷纯自然不会觉得这个大英雄会骗自己。
这三年多以来,关七除了在九空无界中争渡,寻找前往平行时空的法门外,便是居住在雷纯的别院中,用自己的无上元功为其调养身子。
因此,现在的雷纯已非是以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而是放眼江湖也堪称一流的顶尖高手。
所以,他们两人这一路走得极快,只用了三日功夫,便来到了一处深山老林中。
看着这座山,雷纯心中那种熟悉感觉,便又浮现了出来。
她不禁问道:
“爹、这,这里是小寒山吧……”
小寒山,报地狱寺,正是苏梦枕学艺之地。
关七仿若不闻,只是向前一指,故作讶然道:
“纯儿,那好像是你的朋友。”
雷纯顺着目光望去,果然见到一男一女正在山道中争执,看形貌的确是颇为熟悉。
那女子也注意到雷纯的目光,立时大喜,朝雷纯挥了挥手,颇有男子气概地豪笑道:
“纯儿妹妹!”
笑声中,雷纯也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那女子虽是已近中年,面容却颇为秀丽,发尾扎着蓝色头巾,随风摇曳,然而越走越近,便越觉英气迫人。
赫然便是江湖中人称“女关公”的女中豪杰,一手建立起毁诺城的息红泪、息大娘。
息大娘身旁那个潇洒落拓、丰神俊朗的汉子,自然便是与息红泪纠缠甚深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在此处见到息红泪,雷纯也颇感惊讶,一回头,却发现关七已杳然无踪,不知去向。
息红泪快步上来,挽住雷纯的手,笑道:
“纯儿妹妹,怎么也来这里?”
雷纯虽是久处深闺,却也是“桃社”七道旋风中的老七,颇受“桃社”社长赖笑娥的照顾。
而赖笑娥素有赖大姐之称,和息大娘乃是闺中密友,碎云渊毁诺城与桃社更是同气连枝的盟友,是以两人自然颇为相熟。
息红泪是过来人,看着雷纯的清瘦敛容和凄然神情,便已有所悟,跺了跺脚,兀自啐了一口:
“呵,男人!”
听到这番话,戚少商面露惭愧神色,颇为无助地低声道:
“大娘……”
息红泪昂首挺胸,横目望来,戚少商立即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说话,就是站在一旁,仿佛蒙童聆听先生教诲。
息红泪一看这姿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也不跟戚少商多说,只是拉着雷纯的手,就往山道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风风火火地道:
“咱们走,到了报地狱寺里,我也跟你一起,找红袖神尼剃度出家,彻底青灯古佛,断绝尘缘!”
啊,报地狱寺?
听到这四个字,雷纯欲言又止,却拗不过热情的息红泪,被硬生生拽上了山。
看着山门匾额上的“报地狱寺”四个字,雷纯彻底陷入沉思,她开始怀疑,关七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报地狱寺在武林虽是卓有名声,占地却不算大,寺内更是简朴清雅,与少林寺截然不同,俨然一派佛门清净地。
只不过,刚到半山腰,雷纯就听到其中传来的喧闹嘈杂之声,还没走进去,便透过山门缝隙,看到其中影影绰绰地立着许多人,基本都是一男一女,正如方才的息红泪、戚少商。
息红泪将山门推开,转过头来,颇为自来熟地介绍道:
“来来来,纯儿妹妹,我来给你介绍一番。”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