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小厮向封朔解释:“隔壁姜记的人方才过来拍门,说是他们掌柜的上墙救鹦鹉,不小心摔到我们府上的西跨院去了,小的正准备带人过去看看。” 这条道是去西跨院的必经之路。 “本王去西跨院练武正巧碰见了。”封朔看了姜言意一眼,淡淡道。 姜言意可算是明白封朔为何不让她翻院墙回去了,她当时脑子里一根筋,压根没想到秋葵在那边见她摔了,会跑到都护府去拍门求助。 她真心实意向封朔道谢:“王爷今日的救命之恩,民女没齿难忘……” 封朔打断她的话:“行了,本王也只是碰巧去那边,顺手救了你。你非要这般叽叽歪歪,那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对……” 在姜言意一瞬间慌乱起来的目光里,他故意上下打量她一番,才慢悠悠接上后半句:“你以身相许?本王岂不是亏死了!” 听到这个答案,姜言意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因被他戏耍生出了几分恼怒。 她躬身行礼:“王爷若有用得上民女的地方,民女必当万死不辞,以报今日救命之恩。” 封朔似乎不喜欢听她说这些,哼笑一声,突然冷了语气:“早知道该让你摔个半死不活的。” 言罢便甩袖往回走。 姜言意不太懂他的喜怒无常,小厮引着她和秋葵出府,她也没再多留。 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姜言意也不知何故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她才发现封朔并没有走远,他靠墙根站着,脊背绷得很直,一手按着左肩胛处,微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色。 一定是救她的时候扯到了旧伤。 姜言意心口莫名揪了一下。 回到店里,姜言意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封朔的这个恩情,她不报,心里始终不安。 可若说报吧,她又不知道拿什么去报。 姜言意愁得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根。 秋葵脑子里少了那根筋,察觉不到姜言意的反常,还以为姜言意是因为今早从墙头跌下去,吓到了。 但郭大婶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瞧出姜言意的不对劲儿。 这日用午饭的时候,郭大婶就半开玩笑似的问姜言意:“掌柜的怎心事重重的?” 姜言意勉强笑了笑:“受了别人的大恩,愁着怎么报答呢。” 郭大婶道:“是隔壁府上的那位贵人吧,那人家可不稀罕您报恩,人家稀罕的是你这个人。” 姜言意夹菜的筷子一顿,脸上躁得慌:“郭大婶你可别乱说,人家是王爷,天横贵胄的,我又是什么身份?” 郭大婶却道:“就是皇帝老子那也是个人,皇帝还在民间选妃呢!” 姜言意只觉郭大婶这话奇怪,她道:“这哪里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郭大婶突然转了话锋:“还是掌柜的心里其实有人了?” 姜言意垂下头戳着碗里的米饭并不动筷:“没有。婶子,有些事我跟您说不清楚,但为人自知之明总是得有的。” 郭大婶听到这话,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什么。 “婶子是过来人,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拧巴啊,是替你们急得慌。”她叹了口气道: “婶子年轻时那会儿跟你一样,什么都担心,什么都怕,恨不能长了双眼直接把往后几十年的路都给看清了再走,但有些事哪里是一早就看得清的?” “婶子想起家里那个短命鬼,时常就悔。成亲那会儿,他说,他一定得比我活得久些,等百年之后我先去了,他亲手为我料理完后事,再来找我。他说我这辈子,事事都是他操心的,后事也一样得他来帮我操办,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谁又能想到呢,脚一蹬先走的人却是他……” 郭大婶说到这里抹了一把泪,直摇头:“我常想啊,当年要是晓得他短命,我才不跟他成亲,省得像现在这般,想起他还得为他哭一场……但这辈子若是真能重来,我又只想在他活着的年头里对他好些,不吵架了,也不斗气了,我跟他的这辈子太短,哪能全耗在吵嘴斗气上了……” 姜言意拿出自己的丝巾递给郭大婶,“婶子快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办。” 郭大婶平日里是个要强的人,膝下没个儿女,也找不着人说这些,她接过丝巾揩了揩眼泪:“让掌柜的看笑话了。” 姜言意摇头:“婶子是个重情义的。” 郭大婶平复了下情绪道:“姜掌柜你能自己撑起这么大个馆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凡事也有自己的主意。我这些话,你听听就罢了,莫嫌婶子烦。” “怎会。”姜言意道:“我身边没个长辈,有些事,确实不知如何决断。我也就跟婶子你说这些罢了,我……跟他身份是云泥之别,他这份欢喜约莫也只是一时新鲜,我若是把自己赔进去了,将来深宅大院,怕是得生生熬死在里面。” 这个他,自然是指封朔。 郭大婶说:“婶子是个粗人,想事情也没你想得细致长远。但你怎就认定那位贵人将来会厌弃你?掌柜的,有些东西,不能只凭自己猜测臆想的。不管身份相差多少,但至少这些日子我瞧见的,那位贵人府中上下待您都是颇为敬重的。上面的主子若是没放话,下面的人会做到这般吗?” 她见姜言意不答话,眼神变了变正准备继续说,却不小心碰掉摆在桌沿的碗筷,她眼睛都没往那边看,手一伸就把碗筷接住了。 若是姜言意此刻没有被她那些话扰乱心神,此刻一定会怀疑,毕竟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墩子师傅能有的反应速度。 郭大婶看着姜言意语重心长道: “您若是当真半点心思没有,一直这么避着倒也没错,那边明白您的态度了,估计后面也就放下了。但您若只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一直避着,我倒是为那位贵人觉着不值了。您甚至都不知晓他的品性,怎就把以后都没影儿的事尽往坏处想?” “您求什么、要什么,得叫他知晓了,看他那边怎么答复,是尽说哄人的谎话还是真心实意地为将来做打算,弄清这些了,再做考量也不迟。” 郭大婶这番话于姜言意而言,称得上是醍醐灌顶了。 她一直自恃冷静,但在感情上其实跟只刺猬一样,没有绝对的安全感,她不会把自己袒露给对方。 就像郭大婶说的,她巴不得把以后的路都看清了再走,生怕踏错一步。 封朔的喜欢,对她而言绝对是突然的,她本能的反应也是躲开,并且在心乱后想象将来各种凄惨的境遇,让自己对这份感情敬而远之。 但不管是害怕身份暴露后封朔的反应,还是担心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新鲜,归根结底都是自己根本不知道他这份喜欢究竟有多少。 她不了解他。 姜言意仔细回想关于封朔的记忆,他确实是挺凶的,但是……好像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蛮不讲理。 今晨从都护府离开时,封朔靠着墙根按着肩胛处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姜言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愧疚。 撇开一切不谈,封朔对她的大恩已经有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军营把她从麻子脸手上救出,第二次是胡少夫人闹事时帮她撑腰,第三次是今晨她从墙头跌下去被他接住。 姜言意越想越心虚,颇为纠结地搓了搓脸:“那我明日买条老参去隔壁道谢吧。” 先探探底,再决定要不要把真实身份和盘托出。 第48章大将军说:你不要过来!…… 翌日,姜言意去都护府看辣椒苗时,顺带拿上了斥巨资买下的老参。 门房一听说老参是要给封朔的,不敢自作主张决定收不收,去请管家福喜来。 姜言意站在门口等了片刻,跟随门房一道出来的却不是管家福喜,而是池青。 这还是姜言意出军营后头一回撞见池青,她打了个招呼:“池军师。” 池青手上拎着些大包小包,虽用纸包好了,但还是能闻见那股浓郁的药味。 他一双狐狸眼骨碌碌转着,上下打量姜言意:“是你啊,听闻你在隔壁开了个古董羹馆子?” “做点糊口的小生意。”姜言意道。 池青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红漆木盒上,来前已经听小厮说了她带着一根老参,努了努嘴问:“怎的突然想起送老参?” 想起昨日的事,姜言意尴尬又不失礼貌地一笑:“民女昨日上墙头救鹦鹉,笨手笨脚跌了下去,幸得王爷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见王爷身体似有不适,就想着给王爷送条老参补补总是好的。” 池青听她讲起封朔身上身体不适时,脸色就变了变:“你跟我来。” 姜言意不明所以,但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到了僻静处,池青才问她:“你如何知晓的王爷身体不适?” 姜言意只觉池青的目光比平日锐利了不少,她如实道:“王爷身上的那道旧伤,约莫是在救我时被扯到了……” “你看到过王爷身上那道疤?”池青突然打断她的话,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虽然只看到了蔓延至肩胛处的那条伤疤,但也的确是看到了,姜言意迟疑点了点头。 池青脸色却难看了起来:“王爷身上有伤的事,你还说给谁听了?” 姜言意见他这般郑重,也意识到这其中兹事体大,忙摇头:“除了池军师,民女还未给第三人说过。” 她买老参,纯粹也只是觉得这样的礼品拿的出手一点。姜言意不懂医理,只觉着人参既然是好东西,用来进补约莫也挑不出错处。 池青这才缓和了脸色,只是收起了面上的吊儿郎当,把手上那一堆药包递给姜言意:“他既对你如此信任,想来你说的话他听得进几句,你把这药拿去煎了端给他吧。” “这……我……”姜言意觉得池青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她刚想解释,池青却意味不明看着她道:“你知道他身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吗?” 对上池青略有些失神的目光,姜言意只得闭嘴摇头。 池青目光散落在远处只剩一片枯褐色荷叶梗的池塘里:“嘉元十三年,南境翰明国入侵,扈州失守,主帅弃城而逃,百姓来不及疏散,王爷带着三千残兵,在扈州城门处死守,为百姓争取撤离时间。” “当时围城的翰明国是足足五万大军!”说到这里,池青笑了一下,是那种苍凉的笑。 “三千将士力竭而死,王爷身陷囹圄,那一次带兵的翰明元帅擅使一把宣花大斧,传言他甚至用那把斧子劈开过城门。” “翰明元帅想亲自砍下王爷的头颅,王爷精疲力尽,不敌,只能故意在后背露出破绽,本是想跟翰明元帅同归于尽,却不想那一宣花斧下来,有个幕僚替王爷挡下了。” “只不过那一斧子力道蛮悍,挡斧子的人直接被劈成了两半,斧子还是余力不减,劈在了王爷后背,留下了一道斜贯整个背脊的大口子。好在翰明元帅也直接被王爷一戟挑飞了头颅,这一战……”池青顿了顿,嗓音有些哑然:“不亏。” 姜言意光是听他描述当时的战况,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问:“那个幕僚是……” “是我兄长。” 这几个字池青说得轻飘飘,似乎半点听不出难过,可攥着扇子的手力道已经大的骨节泛白。 “王爷那次重伤后,因着军中条件艰苦,又一路被翰明军追缴,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伤口总是刚愈合又崩裂,有时候连止血的药都没有……如今伤口虽好利落了,但每逢严冬霜降,伤口里面还是疼得厉害。” 池青回头看姜言意,神色间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往年王爷在南边,天冷的时候伤口也不会痛成这样,如今在北境……这个秘密若是传出去了,突厥人趁着严冬发难,西州保不保得住还不好说。但王爷性子执拗,不肯听大夫的好好疗养,有劳姜姑娘去劝劝了。” 姜言意听完他说的这些,突然想起一段原书中的剧情来。 女主姜言惜到西州寻陆临远,却被突厥王子掳走后,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向突厥开战,西州沦陷之际,辽南王坐视不理。 看书那会儿姜言意还以为这是辽南王想看皇帝和突厥人斗得两败俱伤,现在却觉得,真正的原因会不会是封朔旧伤复发,根本没法出战? 姜言意捧着一堆药包,秀气的眉毛拧了拧:“这……我如何劝得?” 池青道:“姜姑娘既然都见过王爷身上的伤了,怕是只有姜姑娘才劝得。” 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姜姑娘”,姜言意微微有些不自在,但她如今恢复了良籍,池青这般称呼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姜言意还在纠结他那话时,池青已经冲她拱了拱手:“此事便托给姜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