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意从他这话里听出些许不妙来。 等到了新宅,她一进院子就正好碰见从前厅出来的楚昌平,比起去京城前,楚昌平似乎清减了不少,两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下去了,两鬓有了明显的白发。 “舅舅。”姜言意唤他。 “哎。”楚昌平应了声,又道:“你外祖母和大舅他们都在里面,进去看看他们吧。” 姜言意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问:“舅舅,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楚昌平摇摇头,却没忍住红了眼眶,他说:“你娘,没了。” 姜言意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有原身的记忆,但还没来得及跟姜夫人建立起感情羁绊。 论悲伤,她跟姜夫人还面都没见过,谈不上有多悲伤。可心口还是闷得慌,这是属于这具身体听到至亲离世本能的反应。 她问:“怎么没的?” 楚昌平抬眼望了望天,深吸一口气道:“出城时遇上了姜敬安,他要带走言归,不知怎的惊动了禁军,禁军要捉拿他,你娘为了回去救言归,死在了禁军箭下。”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想哭就在这里哭吧,进屋后就别哭了,这一路你外祖母眼泪就没停过,昏厥了好几次,她年纪大了,伤心不得了。” 姜言意点点头,楚昌平离去后,她一个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进屋。 她脚步声轻,进去又刚好站在玄关处,屋子里一时间竟没人发现她。 楚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一个中年美妇人正在伺候她用药,周围还围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 姜言意认得那妇人就是楚大爷的发妻刘氏,旁边的三个姑娘,面相跟刘氏肖似的两个便是大房的姑娘,瞧着年纪小些的那个是二房的。 “母亲,您再喝一口吧,不吃东西怎么成?”刘氏温声劝慰。 楚老夫人扭过脸,眼角又滑下泪来:“我吃不下,我跟我那可怜的萍儿一道去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楚大爷一听她这样说,不免动怒:“母亲,您可别提她了!从小到大,她给家里惹的祸端还不够吗?要不是您和三弟一直惯着她,她至于为人母了还行事没个分寸?教出的儿女也是一个比一个能闯祸!咱们举家灰头土脸迁到西州这来!是拜谁所赐您别忘了!出城时她疯疯癫癫的,这一大家子人也险些在那里送命!” “你……逆子!”楚老夫人气得心窝子疼。 楚大爷发作完就怒气冲冲往外走,在玄关处撞见姜言意,脚步顿了顿,一句话没说,越过她便出去了。 也是这时,屋子的人才发现姜言意站在那里。 刘氏正帮楚老夫人顺心口,瞧见姜言意,神色有些尴尬,但很快就笑开:“阿意来了,你别听你大舅胡说,他平日里就是个浑人。” 楚老夫人一听姜言意在,忙抬眼往这边看来,看见姜言意时,瞬间又哭成了个泪人:“阿意,快到外祖母这里来。” 姜言意上前,楚老夫人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你娘命苦啊,她心心念念盼着来见你,结果还是没见着……” 刘氏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劝道:“母亲,快别哭了,您哭了一路,再哭下去眼睛得坏了。” 姜言意不知如何安慰楚老夫人,但这一刻被楚老夫人的情绪所感染,她是真的觉得心里难过,眼眶渐渐有些湿润:“外祖母。” 她一哭,楚老夫人反倒慌了:“阿意不哭,阿意还有外祖母,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姐弟两,除非是外祖母两脚一蹬也随你母亲去了。” 一旁的刘氏听楚老夫人这般说,眼中闪过一抹不快。 她见楚老夫人没再落泪,便把手上的羹汤递给姜言意:“母亲不肯吃东西,你好生劝她吃些吧。” 姜言意点头:“我省得。” 刘氏知道楚老夫人必然想跟姜言意单独说话,她道:“母亲,儿媳就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您差人叫我一声。” 楚老夫人似乎还在气头上,没有搭理她。 刘氏神色一僵,她走后,她的两个女儿和楚二爷的独女楚嘉宝便也跟着出去,只不过楚嘉宝似乎对姜言意敌意颇大,走前还恨恨瞪了她一眼。 姜言意察觉到了,但没做声。 等房间里只剩祖孙二人,楚老夫人又忍不住泪水涟涟:“姜敬安他就不是个东西!他若不拦着,你母亲缘何到不了西州?” “我悔啊,当年怎么就眼瞎,给萍儿挑中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苦了她一辈子!” “外祖母,莫要再想这些了,母亲也不愿看您难过的。”姜言意深吸一口气掩下心中那阵涩意,舀了一勺汤喂给楚老夫人:“您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我和言归都还指望着您长命百岁。” 楚老夫人用绢帕掩了掩眼角拭泪:“吃,怎么不吃,我还得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姐弟二人。我是想起萍丫头这心口就跟刀子在割一样……” 姜言意连哄带骗,可算是让楚老夫人喝下了那碗羹汤,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早就疲乏不堪了,但还是拉着姜言意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姜言意哄老人家睡着了才离开。 走出院子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大悲莫过于此。 路过原本给姜夫人准备的院子时,瞧见里面空荡荡的,姜言意心中涩意更重。 想起那个还未正式见面的弟弟,她去了隔壁院子。 姜言归腿不能下地,他坐在床上,两眼空空望着前方,肤色是一种病弱的苍白,精致的眉眼间死气沉沉。 屋子里伺候的是从京城楚家跟过来的护卫,这一路上约莫是一直伺候姜言归的,如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端茶倒水时发出的声音都极其微小。 姜言意进门时,护卫唤了声“表小姐”,就躬身退下了。 姜言意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看着躺在床上那个心如死灰的少年,心中颇不是滋味:“言归。” 姜言归眼珠这才动了动,他看过来,双目黑漆漆的,却半分神采没有:“阿姐。” 姜言意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我们没有娘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滑落一道水痕,又快又急。 姜言意俯身抱住了这个半大少年:“别哭,娘一直都在的,她在天上。” 姜言归一双漆黑却无神的眼睛里不断滑落水泽:“该死的人是我,我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该死的明明是我啊……” 逼近的禁军,铺天盖地的箭雨,那具中箭倒地的冰冷尸体,震天的杀吼,逐渐合上的城门……那天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数个晚上折磨他的噩梦。 姜言归痛苦闭上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他不是个废人就好了,这样母亲就不会为了回去救他,死在禁军手上! 他喃喃道:“该死的人是我……该死的人是我啊……” 他这副癫狂失神的样子看得姜言意又心疼又难过,狠心给了他一巴掌。 姜言归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姜言意道:“你给我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你死了有什么用?能把母亲换回来吗?还是能让杀死母亲的人抵命?” “阿姐,我好恨!好恨!”姜言归终于崩溃大哭起来,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陷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他真的好恨呐! 姜言意看着他撕心裂肺大哭,她自己眼角也沁出泪来,她抬手抹去,望了望天道:“恨就得更加好好活着啊,你把自己弄得越不堪,那些想毁掉你的人就越高兴。活着,该报的仇才有机会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知,就是她今日这话,让眼前的少年在将来用尽诡计,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离开楚家新宅后,姜言意没有急着回店里。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她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漫无目的走着。 路过一户关紧店门的人家檐下的时候,她突然不想走了,就在人家店门口的台阶处坐下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漫天飞雪出神。 “你想冻病么?” 姜言意不知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被人一把拉起来裹进一个温暖怀抱的时候,闻到熟悉的皂角味,她突然鼻头发酸,不知怎么就落下来泪。 封朔感觉到她肩膀在颤抖,他轻抚她后背,沉默片刻后道:“对不起。” 他一收到消息,就知大事不妙,从西州大营赶了过来。 没能把楚家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接来西州,是他的人失职。 面对他的道歉,姜言意摇头,眼泪却没停下来。 这些眼泪里,有多少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情绪,又有多少是属于她的悲伤,她分不清。 她哭得直抽噎,封朔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别哭。”他不会安慰人,风雪浸骨寒,这句不像安慰的话却已用尽了他毕生的温柔。 他活了二十余载,到今天才知道,原来看一个人哭,心口真的会疼。 第70章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姜言意哭够了,吸了吸鼻子,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封朔看着她哭红的鼻尖,掩下眼底那一抹疼惜,道:“听说了楚家的事,在古董羹店没看到你,便寻过来了。” 他侧首看了一眼雪天灰蒙蒙的街道,问:“想骑马吗?” 姜言意这才发现他竟是骑马过来的,他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立在不远处,虽然没拴绳,但十分通人性的没有乱跑,大雪落在马鬃上,马儿时不时跺跺马蹄,抖落身上的积雪。 姜言意还没骑过马,现在心情沉重,确实想跑一圈散散心,但是看着那比整个人都高半头的马,她纠结道:“我不会骑马。” 封朔瞥她一眼,“自然是我带你。” 姜言意还记着封朔身上的伤:“你旧疾畏寒,还是不要了。” 封朔直接拉着她的手向战马走去:“已经在西州大营吹了这么多天的冷风,不差载你一圈的功夫。” 以前他的封地在南方,冬日里旧疾的隐患不明显。今年初到西州,这里天寒地冻的,背上那道旧伤才反反复复的疼,用药膳药浴调养了这么久,他身体底子好,起色很明显。 之前在室内尚且手脚冰凉,如今他握着姜言意的那只手,在风雪中也是温热的。 封朔翻身上马,向着姜言意伸出手。 姜言意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手递给他,瞬间只觉整个人被大力往上一拽,身体就腾空了,稳稳落到马背上时,封朔已将她严严实实裹进温暖的狐裘斗篷里。 “走了。”他清冽的嗓音几乎是贴着姜言意耳翼传出。 或许是天气太冷,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落在她肌肤上时触感格外明显。 他一夹马腹,战马撒开四蹄就往空无一人的长街跑去。 这条街原本都是胡家的产业,如今胡家被抄,沿街的店铺都紧闭着门,街上也不见行人,地上积雪都覆了厚厚一层,马蹄踩踏间,扬起一片雪沫。 姜言意因为马儿奔跑的惯性身体往后仰,她后背正好贴着他的胸膛,他双手拉着缰绳,双臂自然形成一个保护圈,仿佛天塌下来,在这双臂范围内,他都能护她周全。 迎面吹来的风冰冷刺骨,封朔没让马跑太快,冷风吹在脸上倒是不觉得疼,但萦绕在心底的那股郁气似乎被这拂面的沁凉带走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