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各方助力,硬抗了明翰国数月战火的衡州守军终于得以缓口气。 不知不觉竟已入秋了。 熬过了难捱的酷暑,南方凉爽的秋倒是让姜言意喜欢。 她如今的针线活可算是拿得出手了,得闲时,午后在落满银杏叶的院子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跟王府几个绣娘一同学做衣裳。 霍蒹葭捧着几个礼盒兴致冲冲跑进来,“东家,安少夫人托人给咱们带东西来了!” 姜言意正好缝完最后一针,她捻了个结,咬断细线,抬起头来笑着道:“日子过得可真快,离开西州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但这好几个月的光阴都没了。” 沉鱼帮忙接过姜言意做好的那件衣裳,墨色的长袍,单看样式就知道是男子的。 她抿着嘴偷笑:“可不,您给王爷做的这件袍子也足足做了大半月了。” 姜言意做势要打她,“你这贫嘴的丫头!” 沉鱼赶紧笑嘻嘻躲开,嘴上说着讨饶的话:“好东家,婢子知错了,您可饶了我这一回吧。” 姜言意无奈瞪她一眼,起身去看安少夫人寄来的东西。 几个包装得很严实的礼盒堆放在石桌上, 姜言意先看完安少夫人写给她的信,叹道:“大老远送这么多东西来,她有心了。” 安少夫人在孕期收了不少补品,她担心姜言意在衡州这边艰苦累垮了身子,给她带了不少补品过来。眼瞧着中秋将至,还送了一盒月饼。 姜言意打开月饼盒子,诱人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金黄色带着淡淡油光的饼皮上有的印着寓意吉祥的福喜纹,有的印着牡丹或莲花。 在这战乱之地,看着这样一盒月饼,竟莫名地有些感动。 姜言意想到远在西州的楚家三姐妹和楚老夫人,留守渝州的楚承茂和跟着楚昌平上京的楚言归,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她们这一家子,今年怕是难得聚齐了。 姜言意收起心中的伤感,心下很快做了决定:“蒹葭,你去把杨岫叫来。” 霍蒹葭很快叫来杨岫,姜言意吩咐他:“你去柳家那边的货船知会一声,让他们运些面粉到衡州来。” “军营粮草不够?”杨岫第一反应就是这般。 姜言意失笑摇头:“中秋将至,我想带着衡州城的妇人们一起给将士们做些月饼。” 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奇怪,越是难以团圆的时候,反倒愈发渴慕团圆。 杨岫从前跟着楚昌平在军营里待过,知道军营基本上没节气的,打仗时更不要奢求这些,有命活着就该知足了,但没条件过节,不代表不想过节。 中秋带领衡州百姓一起给将士们做月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军民一心了,绝对能鼓舞士气。 杨岫二话不说就下去采购面粉。 沉鱼叹道:“东家,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让火头营那边自个儿做月饼不就得了,哪还用得着您又自掏腰包。” 姜言意点了点她额头:“现在衡州大营里可不止王爷手底下的兵,还有朝廷和各路藩王的势力,王爷是东道主,给自个儿手底下的将士发月饼,不给盟军发,传出去名声不好。咱们衡州百姓自个儿筹资做的,拿给衡州将士,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沉鱼摸着额头不好意思笑笑:“还是东家想得周到。” 姜言意看了一眼碧蓝的天,道:“不知言归那孩子同舅舅在京城怎么样了,我到了衡州也不知他有没有往西州写过信。回头我问问王爷他先居何处,若是时间赶得及,我倒想做些月饼叫人给他和舅舅带过去。” 京城。 昔日最繁华的都城,在战乱的阴霾笼罩下,如今也是一片萧索。 临街的铺子大都关了门,街上瞧不见几个行人,衣衫褴褛的乞丐缩在街角,眼神疲惫而麻木。偶尔有官兵巡城路过,沉寂的的大街上才能传出点声响来。 楚言归坐在一处临街的茶楼楼上,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大街上那顶被禁军簇拥着走过的轿子,嘴角满是嘲意,眼底狰狞的恨色像是烧不尽的野草,只待风吹,又能覆盖整个原野。 “我娘死时多疼啊,他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楚言归在笑,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却冒着寒气。 被禁军护送的轿子停在了一处府邸,府门前的牌匾上印着偌大的“姜府”二字。 姜尚书从轿中出来,他身形比起从前干瘦了不少,不管是头发还是胡须,都能明显地瞧见发白了,只不过气色还好,身上也整洁,瞧着不像是吃过苦头的。 他冲为首的禁军拱了拱手:“多谢大人送姜某回府。” “姜大人客气,本将军这就回宫复命了。”为首的禁军在马背上冲姜尚书一抱拳,便带着底下的人离去。 姜尚书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正准备进府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不远处那家倒闭多时的茶楼看了一眼,但茶楼门窗紧闭,丝毫不见异样。 “老爷,您在看什么?”姜家的管家面容沧桑了不少,显然这大半年里,姜家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好过。 姜尚书入狱后,府上的下人被遣了个干净,只剩他一人。 姜尚书摇摇头,步入大门,看到满地的枯叶和清冷灰败的院落,一时间神情倒也有几分怅然。 人总是失去了什么,才会惋惜什么。 曾经他儿女都在时,他觉着吵闹,从未对那一双被姜夫人惯坏的儿女有过好脸色。心底有过一个人了,再看姜夫人,也是哪哪儿都是毛病,不温柔、不体贴、不擅辞赋,一看书就头疼,他这辈子都和姜夫人没过共同语言。 如今却觉着,那时兴许也没他想的那般坏,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在这头感怀,楚言归却已从客栈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 大抵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楚言归脸色总带着一股病弱的苍白,这才刚入秋,他出行时,楚忠就已经给他膝上搭了一层薄毯。 “先前熹妃就求皇帝放姜敬安出狱,但当时大长公主把持朝政,不愿遂熹妃的愿。如今朝中无人可用,才把姜敬安放出来了。”楚忠把宫里传出的消息说给楚言归听。 楚言归捻动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儿,眉眼间的戾气很好地隐匿在了那一身温文尔雅的气度下,“可真是父女情深,感人肺腑。” 他唇角弯弯,眼底却没多少笑意:“王爷那边的人只想利用前朝这股势力斗倒封时衍,我却不愿看到这父女二人好过。反正封时衍也没几天活头了,想法子让他知道,他身上的毒,全拜他那位熹妃所赐,狗咬狗,也怪有意思的,不是么?” 楚忠看着眼前这个捻着佛珠浅笑的少年,只觉后背升起一阵寒意。 那串佛珠,是楚言归在护国寺为生母立牌位时,方丈大师接见他赠与他的一串佛珠。方丈说楚言归身上有贵气,将来非是池中之物,只可惜身上戾气太重,赠他这串佛珠,希望能化解他身上的戾气。 佛珠戴了有些时候了,戾气减没减楚忠不知,但他很清楚这个少年手段越来越狠辣了,颇有些辽南王年轻时的势头。 楚忠道:“您说的这些属下去部署,不过中秋佳节将至,您要去三爷那边吗?” 楚言归没有直接回答,绕开话题问了句:“西州那边可有回信?” 马车颠簸了一下,楚忠条件反射性要帮楚言归稳住身形,却见他撑着车壁自己就坐稳了,宽大的衣袍下,他坚持练了数月剑的手臂在用力时也有腱子肉绷起,同“羸弱”半点不沾边。 楚忠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他方才问的话:“小姐运药材去衡州了,应该没收到您写的信。” 楚言归轻轻嗯了一声,面上的神情不便喜怒,片刻后才道:“阿姐还是那般,喜欢一个人就掏心掏肺,哪管自己会落得个什么境地……” 楚忠迟疑开口:“陆家公子哪能同辽南王比,辽南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小姐在衡州不曾受过半点委屈,三爷得知小姐去衡州,一早就派人暗地里去看过了,辽南王派人把小姐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姐此番南下,也颇得民心,百姓们都说她是女中豪杰。” 楚言归嘴角这才有了一丝明显的弧度。 这天底下所有的肮脏他愿意一人承担了,只盼着阿姐此生喜乐无忧才好。 他一粒粒捻动手上的佛珠,喃喃道:“阿姐的婚期不远了,舅舅忙于战事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及准备,我得给阿姐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该死的人,他也会一个一个的,让他们在阿姐大婚前死干净,省得晦气。 第145章 天子病危,整个皇宫看似平静,但背地里早已暗潮汹涌。 辽南王不管是兵力还是在民间的呼声都远高于朝廷这边,大长公主召淮王世子进宫的事情虽隐蔽,可天底下哪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权势弱,宫人们暗中也开始各谋出路。 大长公主虽尽全力在稳固朝堂,然而大势已去,她以一人之力,也挽不住这王朝换代的洪流。 如今这皇宫里,还有几人是忠心耿耿,又有多少人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早已说不清了。 姜言惜踏进封时衍寝殿时,日光正好从雕花的朱漆门框外照进来,她着一身藏蓝色的繁琐宫装,织锦绣花的衣袂长长地拖曳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身旁的宫婢端着一盅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汁。 殿内明黄的帷幔一层层被宫女掀开,满室的阴沉终于透出几分光亮来,睚眦兽口里吞吐着龙涎香的烟雾,却还是没能盖过那股苦涩的药味。 封时衍床前跪着几个伺候的宫人,这里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包括躺在龙床上的、曾经那位不可一世的暴君。 几个月的时间,封时衍已经瘦得脱相了,他吃不下东西,全靠汤药续命,以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根本撑不起来。 姜言惜看着床榻上那个双颊凹陷,双目紧闭的人,用手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自从封时衍发现自己一日比一日消瘦得厉害,他就不许姜言惜前来看望自己了,每日清醒时交代完朝中的政事,就是听宫人禀报姜言惜每日都干了什么。 细碎的抽噎声还是吵醒了封时衍,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你怎么来了?” 因为虚弱,声音不大,又喑哑得厉害。 “陛下……”姜言惜哽咽得不能自已,她从前的确是恨他的,可如今看他被蛇毒折磨至这般模样,她心底只剩酸涩。 她想抱住封时衍大哭一场,可他瘦得几乎只剩一个骨架了,她甚至不敢去触碰他,她记得他肌肉盘虬的双臂曾经多有力量。 眼前这个人脆弱得好似一盏风里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灭。 她最终只伏在床边呜咽不止。 封时衍双目空空望着帐顶,他骨相好,哪怕瘦削得厉害,一眼看去也只是一种憔悴脆弱的美感,不会叫人觉得可怕。 “惜儿,行宫的荷花都谢了。” 他吃力偏过头,轻抚她墨黑的长发:“对不起,不能陪你去行宫看荷花了。” 都到了此时,他还记着的,只是没能陪她一道去行宫。 先前京城被围,他们都不能出宫。 姜言惜摇头,泪如雨下。 她颤抖着握住了封时衍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像是在呵护什么珍宝,努力挤出一个笑:“陛下,我们来年再去。” 封时衍看着她哭红了的双眼,五指微微收拢,握住了她的手:“好,来年……来年朕陪你去。” 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谎言。 他等不到来年荷花开的时候了。 姜言惜端过侍女手中的药碗,狼狈抹了一把眼,“陛下,臣妾喂您喝药。” 她终于收起满身的刺,想陪他走过这最后一程。 封时衍如今闻到药味就反胃,但因为是姜言惜喂的,他还是一勺一勺全咽了下去,只不过才喝了小半碗,就再也忍不住全吐了出来,被子上,他自己的衣襟上、嘴角下颚,全都是药汁,一片狼藉。 边上伺候的宫女一拥而上,给他擦脸的擦脸,换衣服的换衣服,换被子的换被子,每个人都沉默而迅速,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姜言惜立在一旁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