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连楚忠都不知晓的秘密。 坐上轮椅后,楚言归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茶水下肚算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他自己推着轮椅本想出去吹吹冷风,怎料刚出营帐就闻到风里带来的浓郁血腥味。 楚言归神色一变,刚想推着轮椅去偏帐叫楚忠,就有一名信阳王的兵举刀向他砍来。 楚言归从轮椅暗格里抽出自己练剑常用的软剑,一剑取了小卒的性命,大喊:“忠叔!” 睡在偏帐的楚忠听见楚言归档叫喊,只穿了件单衣就提剑出来,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他也意识到了不妙。 楚言归那一声把信阳王手下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不少兵卒都朝他围过来。 楚忠一路杀过去,蹲下身示意楚言归上他后背:“少爷,属下先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楚言归却推了楚忠一把:“忠叔不必管我,你去哨楼那里找角,鸣角示警!” 军中以角声为令,每个哨楼都配有角,若有敌情,哨楼处的哨兵会第一时间鸣角,所有将士听到角声,会立即警戒。 楚忠如今虽是楚言归亲随,可早些年却是跟着楚昌平的,对楚昌平忠心耿耿,他知道今夜弄不好楚昌平或许会全军覆没,咬着牙把楚言归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就往哨楼赶去。 楚言归坐在轮椅上,一边费力抵挡四面八方攻来的兵卒,一边大喊:“敌袭,有敌袭!” 附近营帐里听到他呼声的楚军甲胄都来不及披,拿着武器就出来御敌,毫无防备的他们在杀红了眼的信阳王士兵手里占不到半点优势。 楚言归腿脚不便,一只手挥剑时,还得空出一只手操控轮椅,地上的碎石、尸体挡路让轮椅行动也十分笨拙,到后面他直接弃了轮椅,忍着膝盖骨处碎瓷片扎似的剧痛站起来,同一众兵卒杀做一团。 “呜——” “呜——” 角声吹响时,身后的楚军大营像沉睡的野兽猛然惊醒,两军彻底杀做一团。 膝盖处的刺痛让楚言归眼前阵阵发黑,明明眼前是劈砍向自己的刀剑,但他好像看到了姜夫人,这一愣神就慢了一拍,他再躲开时那一刀还是砍在了他肩膀上。 “言归!”楚昌平驾马过来,一个横刀直接削掉了三四个小兵的脑袋,他一把将楚言归拉上马背。 楚言归整个衣襟都被血染红了,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楚昌平一时间也不知他哪些地方受了伤,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努力绷紧声线道:“撑住,我带你去看军医。” 楚言归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神色有些痛苦道:“舅舅,我没事,您先带着余下的将士们撤。” 信阳王是条疯狗,半夜突袭打得楚军方寸大乱,为今之计,只有先撤兵保存实力。 楚昌平也知道如今军心溃散,根本不能和信阳王硬碰硬,他很快吩咐下属:“传我令,全军将士往大雁沟方向撤!” “宋起,你去把昨夜没放完的烟花全点了!给京城里边的人示警!李陨,你率三千人马断后!” 他们今夜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撤兵后,信阳王即刻攻城,驻扎在京城里的皇家守军只会更措手不及。 “末将领命!” 被楚昌平点名的两名大将都带着人马分头去部署。 楚忠找过来后,楚昌平把楚言归交给楚忠,自己又赶回去指挥战局。 一直到天明时分,楚军才尽数撤到安全地方,原本两万人马,如今折损过半,士气低迷。 楚言归肩膀上的伤被军医简单包扎了一番。 昨夜撤退得太匆忙,粮草都没来得及带走,没受伤的将士们在山上挖了些野菜混着仅抢出来的一点米煮成野菜糊糊勉强果腹。 楚言归端了一碗拿去给楚昌平。 楚昌平站在山崖处眺望远处的京城,神情严峻。 楚言归道:“舅舅,先喝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楚昌平看都没看一眼碗里的吃食,目光始终注视着京城的方向:“你吃,我没胃口。” “胜败乃兵家常事,着了信阳王那等无耻之背的道,不怪您。”楚言归知道他心底不好受。 楚昌平没说话,只拍了拍楚言归的肩。 成千上万条人命压在肩上,作为主将,面对这样惨痛的败绩,心中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楚言归道:“只要朝廷守军撑上两日,承茂表哥带着渝州驻军前来,我们和朝廷大军前后夹击,信阳王就回天无望。” 楚昌平昨日派去南边打探消息的斥候今日才传了消息回来,信阳王竟是直接叛变回京城夺帝位来的。 衡州给楚昌平送来的急报路上被劫下了,但送往渝州的急报是安全到了楚承茂手中的,楚承茂已经率兵赶往京城。 楚昌平叹了一声:“朝廷怕是撑不到两日。” 闻言,楚言归也同楚昌平一样把目光投向远处的京城,从天明起,那边就一直浓烟滚滚。 第150章 一片泛黄的秋叶打着旋儿从枝头落下,朱红的宫墙尽头步履匆匆走来一行人。 大长公主着一身绛紫色华服,脸上即使上了厚妆,还是掩盖不了一夜未眠的倦色,她边走边吩咐小跑着跟在自己身侧的文官: “信阳王大军攻城攻了一夜,如今正是疲乏的时候。罗越之子空有其名,在用兵上却半点不及他,若不是朝中现无人可用,陛下也不会启用他。本公主亲去城门督战,宫里的一切就有劳太傅了。” “臣定不辱命!”须发花白的老臣躬身作揖。 大长公主脚步微顿,有些出神地看着宫墙外金黄的银杏树,道:“京城若守不住,这江山就得易主了。” 信阳王虽有个藩王的封号,却同封氏皇族没有半点亲缘关系。 在昨夜之前,大长公主一直以为最后会同封时衍一决雌雄的是封朔,怎料半路还杀了个信阳王出来。 大宣江山若是落在了信阳王手里,那才是真的民生多艰。 到了城门,大长公主亲自登上城楼,看到守城的将士一脸颓色,头一回从心底感受到大厦将倾是何等不可挽回的巨力。 朝廷大军的军心是散的,所有将士似乎都把恐惧和绝望写在了脸上,根本没法迎敌。 信阳王大军就地生火做饭,饱餐一顿补充体力后,再次以车轮战术发起攻城,城楼上的朝廷守军从一开始的惶恐到麻木,到最后只剩下疲乏。 他们在京城安逸了太久,没打过几场真正的硬仗,先锋军和后勤部队的配合也是状况百出,到饭点供应不上饭,滚石、弓箭这些对付敌军爬云梯的武器也不能及时补给。 城门还没破,就不断有守城的小卒弃甲而逃。 大长公主面沉如霜,她厉声喝住迎面跑来的一名小卒:“大敌当前,你跑什么?” 小卒瞧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看样子从军没两年,回话时两股颤颤,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还没娶媳妇儿……我不想死……” 大长公主眼神冷寂,仿佛在看一个死物,她拔出一旁侍卫的佩剑,一剑砍断了小卒的脖子,喷出来的鲜血溅了她一身,鲜血衬得她面容更加冷厉:“再有临阵脱逃者,这便是下场!” 城楼上还有退却心思的小卒,不免都打了个冷颤。 大长公主指着身后的京城,红着眼道:“城门背后就是你们手无寸铁的老父老母、妻女姐妹,你们不在这里为她们挡着,等城破后看着她们被欺凌侮辱吗?但凡有点血性,都得叫反贼踏过了你们的尸体才能越过这座城门去!” 这番话说得不少将士都羞愧低了下头。 大长公主喝道:“豁出命去也得把城门给我守住!” 守城的将士被这番话激起了血性,一扫之前的颓态,当真是拿命在堵城楼上的窟窿。 城楼下方不断有流箭和炮弹飞来,到处都是爆破声。 城楼守将捂着头跑上城楼,面上明显有慌乱之色:“大长公主,您先去城楼下躲躲,这上边危险。” 大长公主直接用刚砍了小卒的那把剑指着守将脖子:“城门若是守不住,提头来见!” 这守将是个沽名钓誉的,仗着父辈的功勋,平日里在朝中揽了不少贤名在身,如今朝中无人可用才被迫挂帅,大长公主若是不过来,只怕他躲着连城楼都不敢上来。 被大长公主用剑指着脖子,守将还是答得义正言辞:“请大长公主放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然城门守了半日不到,那名守将被流箭划伤了胳膊,就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不能再上城楼指挥,为了稳定军心,大长公主再次亲上城楼。 哪怕她在指挥战局上远不如那些将军,但只要她站在城楼上,就是飘在城楼上方的第二片旌旗。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病重得连床都下不了的封时衍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吩咐左右:“传御医前来。” 自他病重,太医院的太医们就一直是被扣在宫里的,院使很快来床前替他诊脉。 封时衍眸光沉寂望着帐顶:“下虎狼药。” 院使把脉的手轻轻一颤:“陛下……您如今的身子,怕是受不住那药力。” 所谓虎狼之药,无非是在短时间发挥奇效,可药力一过,对人的亏损也极大。 封时衍道:“姑姑一介女流都亲上城楼了,朕作为一国之君,哪能这般苟且?便是死,也该在两军阵前站着死。” 他话已至此,院使只得开了药。 一剂药喝下去,封时衍只觉身上的确是轻盈了不少,他沉声吩咐:“把朕的战甲拿来。” 总管太监有些忧心道:“陛下,甲胄太沉,便不换戎装了吧。” 封时衍瞌上双目,重复了一遍:“拿战甲来!” 总管太监没法,只得让宫人去取。 宫女捧着明光黄金甲的各部件鱼贯而入,封时衍长开双臂任宫女们给她更衣着甲。 戎甲的重量压在身上,仿佛是把这座江山都扛在了肩上。 甲胄比寻常衣物更能撑身形,封时衍换黄金甲后,单看身形,倒是英武如初。 他步履沉重上前,拿起最后一名宫女托盘里的佩剑,迎着白得刺目的天光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困住他多时的寝殿,猩红的战袍长长地拖曳在他身后,仿佛是一面染血的旌旗。 所有的宫人看着她们的君王,大抵都知道他回不来了,无声而默契地跪了下去,两手交叠放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谦卑而虔诚。 面对宫墙夹道两侧伏跪送行的宫人,封时衍喉头动了动,最终一句话也没说,目不斜视从夹道走过,唯有他身后猩红的战袍被秋风吹拂着,扬起一个凌厉的弧度。 宫墙外落木萧萧,纷飞的银杏叶也多了几许凄凉。 * 封时衍亲自赶到城门督战,朝廷大军士气大振,勉强撑过了这第一日。 但信阳王也算着时辰的,他知道楚昌平撤兵不敢再战是因为士气大损,楚军又没有军粮充饥,若是跟朝廷大军前后夹击他,朝廷大军有一道城门隔着折损不了多少,反倒是体力不支的楚军被他的军队回头咬住了,又得折损大半。 如今楚昌平只能等,等楚承茂带着渝州驻军上京。 信阳王心知自己想要取胜,就必须得在楚承茂的渝州军抵达京城前,把京城给拿下,所以攻城的车轮战术就一直没停过。 朝廷大军坚持了一天一夜,早已疲惫不堪。 第二日一早,信阳王直接下令,做完朝食把军营里的锅碗都砸了,剩余的粮草也烧了,不拿下京城,接下来他们就没粮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