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登记本,其实就两页纸,淹没在我一堆巨大的文件夹里,翻了半天才翻出来。 “下次别放我这儿了。”我递给徒弟时一个信封滑出来,徒弟拿着登记本就跑了,我弯腰捡起那信封。 打开的下一秒,我像看到一线光从里面射出来。是一张定期存单,一百万三年期。那种我看多了的淡淡棕色,细腻水纹,鲜红印章,庄重而规矩的大写数字,从未有过的美好。就是那张我被王行长以打印色带颜色太浅而勒令换下来的百万存单。 我登录自己的操作员进人查询界面,手指,不,全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操作代码、账号、PgUp,金额蹦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亮,是的,眼前一亮,这个形容如此贴切,就是世界忽然云开雾散了、阳光万丈了、柳暗花明了……这单子还没被取走,而且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一十六万多,算上中间账户余额,四百万还要多点。最重要的,上年纪的人存的存单,当时没有留密码。 所以,这一刻,我想相信了。世界上确实有些东西冥冥中掌控着一切,这一切的纷繁错落、脚步凌乱,所有的情节都在这一刻体现出它最原始的本意。那些自以为的选择,其实只是安排,暗中指向某个确定的方向,像一条埋得很深很深的伏笔,一种经由巧合连缀成的刻意,一块谋划地严丝合缝的阴谋。 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恩怨就已经从总行叔叔与王行长之间开始,领导找我麻烦,为客户换存单,为逃五十块罚款私留附件,存单被压在箱底,就像从此线索深藏。在无数甜蜜、痛苦,飘摇、安定,希望 、绝望完成之后,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那个丢三落四的徒弟帮我把存单翻腾出来,在我最需要违规的时候,曹姐给了我便利的岗位,在我最需要不被注意的时候,总行和银监局来扰乱视线。 所以,如果我不走这最后一步,岂不辜负了前面诸多绸缪。 时间是十六点二十六分,杨晓飞电话再次打过来,我飞舞着手指边做定期结转边按下接听键,不给杨晓飞说话的机会,直接告诉他,:“现在,转钱。” 网银转账,实时到账;大额加急电汇,三分钟内到账。 四点整,我倒了杯水,吃了个药片,一动不动地看着时钟。 四点三十五,杨晓飞电话打过来,说那边女人已经看到孩子,他们的人在去拿文件的路上。 四点三十八,杨晓飞又用哪种要哭不哭的声音告诉我,老郑已经拿到文件。真的,全的,两份。 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闭眼了,忽然就放松下来。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大口地呼吸。 “安然,别趴着了……先把内部帐结了,检查的等着拿最后打出来的日结单呢!”曹姐戳戳我后背,见我没动,又凑过来,“脸色这么差,行了你旁边待会儿,我替你结吧。” 我仰起头,冲曹姐一笑,“姐,我对不起你。” 这件事的后果,会很严重。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银监局的人还在场。 我自己会怎么样我有概念,毕竟,我犯了银行最不能容忍的错,明知故犯,金额巨大,无论之后有任何的惩罚我都没什么怨言。只是,我的那些同事遭殃了。听说某个兄弟行因为一笔四十万电汇重复走账,钱没能追回来,导致了支行主管行长降职,业务一干相关人员自己掏钱填补这个损失,支行所有人扣掉当年百分之五十的奖金,所有这些还都是在没有惊动人行和银监局的情况下,自己默默地解决。可是我这次赶得点儿太正了,银监局的就在身边儿。我的曹姐,我的高哥,我的徒弟,那些陪伴我无聊生活的人们,不知道同事们会被怎样的牵连,不知道会给我们整个银行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可是,事情已经做了,我丝毫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大是大非的考验面前,我毅然决然地扔了良心,罔顾那么多无辜的人的前途和利益,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其实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个烂人。 看着曹姐惨白的脸和一副不可置信的绝望表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所有真心待我好的人,让你们失望了。 已经这样,多说无益。我错了,我内疚,但是,我无法改过。 混乱。 一些人飞快的查单据,一些人跟我那笔四百万汇款的收款行联系,要求协助冻结,一些人(银监局的)报警。其他人都围着我,注目,责备、叫喊、咒骂甚至撕扯。 曹姐摇着我的肩膀,眼泪在眼眶里晃,“安然,你知道这事儿多大吗?你这么冲动会毁了你一辈子,而且你想过别人吗?你想过这个集体吗?你这么做了得给咱们所有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爱一个人,爱就可以胡作非为吗?爱就可以无法无天吗?爱就可以是非不分爱成禽兽吗?” 本就无话可说,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她。徒弟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却还是站在我的身侧帮我拦着其他人。 相爱不是最大的,我们身上还有责任,暮雨也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是我自己缺这四百万,我想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偏偏出在暮雨身上。我可以过得不好,他也可以过得不好,但是,如果我能让他过得好一点儿,那我愿意为了这一点儿下地狱。 为了帮暮雨争取一个公正,却把不公正带给更多的人,暮雨要是知道,死也不会让我这么干的。他是那么好的人,不会做出我这样禽兽的事。 对方开户行有消息回来,收款人的钱已经通过网银转走,那张卡已经销户。 钱,基本上是不可能追回来了。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人家放高利贷应该是经常干这种事儿吧,动作肯定迅速,而且干净利落。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几位行长脸色铁青,同事们茫然无措。隔着玻璃我看到几辆警车在营业室门口停下来,警灯闪烁。 我的手机此刻突兀地叫起来。曹姐一把抢过去。 我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好求道:“姐,给我吧,以后怕是很长时间都打不了电话了。” 曹姐总是心软,手机塞给我,咬着嘴唇转过身去。徒弟哇地哭出来,吓了我一跳。 “别吵!”我喝止他,他抽抽搭搭地憋住声音。 杨晓飞喜气洋洋地沙哑味儿传来,“安然哥,行了,这下没事儿了,咱有文件那些人再怎么查也不会有大问题了,其他的小问题都不疼不痒的,你就放心吧!” “恩恩,我放心。你韩哥那边放人了吗?” “还没呢,等我们把文件交上去估计很快他就能恢复自由。安然哥,你真行,要说你们银行的人就是有钱,这么会儿能给凑四百万,我还以为没戏了呢,我以为韩哥肯定出不来了,没想到……这么顺利……” ……杨晓飞,你是天真还是装?这事瞒也瞒不住,我也不怕直说,“钱是我们银行的,不是我找人借的。” “……啊?”杨晓飞糊涂了。 我耐心地解释,“简单的说,就是我没经过别人同意就用了别人存放我们银行的钱。专业点儿,就叫‘挪用客户资金’吧?” 果然,他一听就慌了:“啊?安然哥,你……你说真的……靠,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那什么,我想想,你先别跟你们领导说,给我几天时间,我去找钱回头你悄悄地把你们银行的帐给堵上……” 这家伙,脑袋还挺好使。要是没赶上银监局检查,这事儿肯定被会压下来,谁都不会往上捅的。四百万,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那是天大的窟窿,但对对银行而言,其实不算什么,这点损失有各种途径分摊,最不济也就是行里吃个哑巴亏。可是被银监局看到,就事儿大了,这是事故,从上到下全部都要追究责任,当事人更得严肃处理。 “杨晓飞,来不及了,我们领导已经知道了。” “啊?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警察都来了……”我看着周行在外面跟警察大哥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