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好中饭,顾阿婆睏中觉,东文送卢护士回去,斯南拎着斯好去文化站蹭大电风扇看小人书,西美去陈家收拾行李,景生洗好澡上楼,见斯江正和北武善让在说话。
“弄出这么多事,三妈她算是个不好的人吧,”斯江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被判刑被离婚,没觉得开心。”她瞄了一眼门帘压低了声音:“舅舅舅妈,你们别告诉外婆啊,我当然是很气她举报姨娘的,很气很气。”
“你觉得她被判得太轻了?”景生插了一句,撩起毛巾擦了擦头:“她这种害人精,判个十年八年也不多。”
斯江苦恼地低下头,想了想才摇头:“我其实觉得她也可能是被冤枉的,她和姨娘遇到的,其实很像同一件事……”说完这句她已经眼眶红了,赶紧又解释了几句:“我不是把姨娘和她放在一起!姨娘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呢?模模糊糊的那个念头若隐若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北武却拍了拍斯江的手笑了起来:“这说明斯江你更成熟了。你有了区分主观意识和客观意识的能力。你讨厌你三妈,喜欢姨娘,认为你三妈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不会和她交往,这是你的主观意识,判断的来源是你自身的经历。但你对她被判刑这个事高兴不起来,是因为你觉得她实际上遭到了你姨娘同样的遭遇,这是法律不严谨的后果,甚至你怀疑这条流氓罪是否合理,这个是当下社会上客观存在的事,你做出的判断是基于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你姨娘。”
斯江怔怔地回味着舅舅的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景生皱了皱眉,坐了下来:“不对,大嬢嬢是好人,她被冤枉,是因为坏人陷害了她。斯江三妈是坏人,她就算被人冤枉,也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有什么不对的?严打流氓罪当然是好的,要不然现在满街还都是流氓阿飞呢,不严打,这些人觉得反正关几天就出来了,只会更猖狂。”
北武笑道:“我有个朋友是学法律的,他告诉我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法律,应该保护普通人不遇到最坏的事。”
“不遇到最坏的事?”
“如果南红被判了刑,你还会说这条法律好吗?”
景生沉默了。
“会让一个无辜的人轻易被冤枉的法律条文,就一定有问题。哪怕只有一个人因为这条法律的漏洞被冤枉,也应该要去完善修正它。正因为只凭一封信几个群众举报就能把一个人定性为流氓关进监狱,才会出现钱桂华这种泄私愤的事,这不是人的问题,是法的问题。”北武看着两个少年人笑着说:“至于个人作风,从来都不应该属于法律管辖,那是私人领域,是私德,如果人人都要管别人的私事私德,这个社会就倒退回很多年前了,你们的奶奶外婆因为裹小脚就要被揪出来去剪阴阳头去扫厕所,电影厂的女演员被逼得跳楼,那些被骂成‘破鞋’的妇女,人人都能朝她们身上扔石头吐口水。南红不就是因为参加舞会多才被举报的吗?参加舞会就不是好女人了?谁定义的坏女人?坏女人怎么了?人人都有权利去辱骂伤害甚至杀死坏女人吗?”
北武站起来拍拍景生的肩膀,招呼善让下楼去拿西瓜。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脑子里仿佛刮过了一阵龙卷风,很多东西被粉碎了,但又产生了很多新的内容。
“阿哥?”斯江敏感地觉得刚才小舅舅最后一段话若有所指。那个词在李强嘴里也被提过好几遍。
景生低下头,半晌后才呼出一口气:“他说得有道理。”
斯江一怔。
“但是钱桂华还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三年判得太轻了。”景生看着斯江抿了抿唇:“她害了我家里人,我是同情不起来的。”他沉默了一瞬,垂下眼帘道:“如果法律不能给她公道,总有一天我会还她个公道。”
“来,吃西瓜吧。”善让笑着掀开门帘。
第187章
这么连着闹腾了好几天,家里人多,斯江一直没机会和景生好好说上话。
顾北武刚回来,光是美国的文化教育艺术体育经济军事外交等大家感兴趣的内容,就说了好几天。赵佑宁来了两次后舍不得走,天天来报到。北武说得深入简出,绝大部分不作结论,留待少年人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连东文和善让他们都忍不住参与到讨论之中。
“小学生上课没有书本?也没有作业?”斯南不可思议地惊叹,羡慕嫉妒叹气。
赵佑宁点头:“我妈妈还说过德国的小学只上半天,但是有些家长很不乐意。”
顾阿婆瞠目结舌:“这双职工家庭怎么办,太不合理了。”
善让笑了:“我听系里老教授说起北京六十年代因为孩子太多,小学上二部制,半天半天轮流用教室。这和德国那种半天肯定不同。”
景生却觉得没所谓:“还好吧,我在景洪几乎没上过小学,就爸爸弄了几套书给我看,后来去沙井子读书也不吃力。”
斯江问北武:“阿舅,如果说他们的教育方法不对,国家却很发达,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对和不对的评价标准是什么?”北武笑着反问。
景生斯江和佑宁的眼睛都一亮。
“阿舅,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古代科举路十年寒窗苦读,千年王朝更替,最后被炮火打开的国门是古代教育的错吗?”斯江又问。
顾阿婆敲了敲放馄饨的筛子边:“读书人有什么错哩?是皇帝的错呀!”
“也不对,应该是乾隆闭关锁国政策的错。我们国家原来一直领先的。唐宋时代很辉煌。”作为数学竞赛小能手,赵佑宁没忘记纵向比较。
景生却问斯江:“为什么国家发达就是对的好的?不发达就是错的差的?那富人就是对的好的,穷人就是错的差的?”
没有大人参与,三个少年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渐渐从个体命运探讨到国家趋势到价值判断,有争执有补遗,越来越热火。
善让笑着捅了北武一记:“我好像又学到了新知识,这也是美国教育方式的优点吗?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做老师?很可惜啊。”
北武笑叹:“是他们三个后生可畏,上海的教育已经很领先了。”
旁边一脸懵的斯南和斯好继续讨论起霍元甲来。
中午吃完冷馄饨,北武倒是做了个小结:“德国我不了解,但他们二战后大力发展职业学校是很有作用的。关于美国教育方式呢,有几点是客观存在的。”
斯江他们兴致勃勃地问是哪两点。
“富有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获得更好的教育,比如他们小学有公立也有私立的,一个家庭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哪怕学校没有课本,孩子也会学习到很多知识,类似我们中福会各种兴趣班。那么到了初中高中大学,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就越容易取得成功,会形成更不容易被普通人跨越的精英阶层。”北武笑着补充:“这不是我觉得,是美国人自己调研的数据结果。”
“那我们国家也一样的!”斯江举起手:“我升初中后发现我们班已经有人在学新概念了,她们准备高一就考托福呢。”
前面一直插不上话的斯南这下有了用武之地:“还有宁宁哥哥,从小学好多东西还参加各种竞赛!我们新疆的小学都不学英语的。”
赵佑宁:“???”
景生若有所思:“那么美国是不是还会领先我们国家很多年?”
北武称赞景生由国推人由人推国的思维方式很好,又说:“要知道美国的文盲并不少,而且大多数人两位数甚至一位数的加减法都没办法心算出答案,他们得靠计算机。”
“啊?”这下连顾阿婆和斯好都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