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咖啡切伐?”景生指指前面的老大昌,“庆祝你有了新目标,我请客。”
斯江笑着点头:“好长时间没来过了,记得上次赵佑宁和斯南在这里打架吗?小舅妈走到延安路才想起来没买冰咖啡。”
景生也笑了:“好久没见赵佑宁了,他今年升高三,不知道会选哪个大学。”
“他成绩那么好,哪个大学都随便进。真好,不是大学挑他,是他挑大学。”斯江由衷地服气:“以前小学里我还觉得自己和他只差一点点,是运气不好才万年老二,现在才知道天才就是天才,我们这种普通人跟他不好比。”
“佑宁说过他还羡慕我们呢。”景生瞄了斯江一眼。
赵佑宁家的事斯江也知道。康家桥弄的小道消息,一个早上就能被一起买菜的老太太们传到万春街。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年秋天赵衍突然提出来要和贾青青离婚,贾青青坐在窗台上说死也不离,再逼她就跳楼。跟着贾家七大姑八大姨地都冲进康家桥弄,先是对着赵衍哭,说他家姑娘年轻不懂事,下乡的时候吃了多少苦上了多少当,不是存心不告诉他,是不愿意揭伤疤,请他多包涵,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赵衍在外头出花头才想甩了他家姑娘,一帮人撒泼打滚,抓得赵衍满脸血丝,闹得弄堂里人尽皆知。这还不算,贾家人转头又去大学里举报赵衍个人作风问题,还攀扯了他带的两个女研究生。一出一出的,比《上海滩》还曲折离奇。最后搞得赵衍被停了带研究生的资格,手上一个课题研究也暂停了,但到底没能离成婚,贾青青说了,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宁死不离。居委干部天天去赵家调解,赵衍就这么被拖住了。
赵佑宁差不多快一整年没回康家桥。顾阿婆都拍腿骂过无数趟:“这么体面这么好的一个小囡,就因为爷老头子贪色,家没了,体面也没了。他爸活该一辈子糟心,但宁宁真可怜啊,将来谁家姑娘肯要这样的公婆?哎呦呦!那种女人就让她跳楼好了,你看她跳不跳,她敢跳个屁!”顾东文为了宽慰老太太还开过玩笑:“放心,阿拉斯南吃点亏收下来好了,正好宁宁喜欢吃你做的狮子头。”
人不回康家桥,赵佑宁的信倒是常来万春街。每个星期他都寄卷子给景生,还给乌鲁木齐的斯南寄,逢年节除了卷子和笔记,还寄贺卡。今年斯南四月一号生日,他送了一套德国的名牌二十四色彩笔,因为这个是先寄来万春街的,斯江看到他的信才知道斯南迷上了做明星剪贴画。这也让斯江惭愧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忙着复习直升考不够关心斯南。倒是景生一语道破天机:“估计是能卖钱才做的。她连佑宁的卷子都拿去卖钱了……”
七月炎炎夏日,老大昌里照旧人山人海,景生捧着两个玻璃杯挤出来,上面的奶油厚得纹丝不颤。两人和以前一样,穿过马路坐在花坛边看淮海路上车辆行人如潮水般往来不休。身后是花园饭店的工地,各种大型挖掘机正忙得如火如荼。
斯江伸了伸腿,突然叹了口气:“南南要能回上海就好了。”这一年斯南很少打电话回来,也很少写信回来,她不知道那件事到底过去了没,一想到这个斯江就很难过,因为在她这里都永远过不去。而姆妈那么忙,难得的几次电话,她问起斯南,姆妈不是抱怨斯南没考好,就是生气斯南瞎胡搞弄了个什么帮成天练轻功挥棍子。
“阿哥,”斯江抿了一大口奶油,看向景生:“你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还考警校军校吗?”
景生盯着马路对面老大昌的玻璃橱窗,手里的搅拌棒用力搅了好几圈:“不考了。”
斯江知道为什么,那件事在景生心里大概也永远过不去。斯南去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好像和往常没任何区别,依然笑得没心没肺。只当她发现弄堂外的南货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五金店时突然大哭了一场。景生特地去三阳南货店买了七八种夏糕蜜饯回来,她尝一尝都不肯,非说味道不一样没意思。店都没了,哪里找得到味道一样的绿豆糕茯苓糕盐津梅子蜜枣橄榄呢。斯江一直记得那个八月的黄昏,邮递员的脚踏车铃铛叮铃铃响,“夜报夜报——”的喊声绵远悠长。隔壁门洞的大妈妈在给她女儿洗头,水声哗啦啦,小姑娘一会儿哭着喊肥皂水进眼睛了,一会儿哭着喊头皮被拉痛了。斯南的哭声夹杂在里面,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的哭赤无赖。外婆被她哭得头晕,抹了一把清凉油拖着斯好去文化站,斯好哭着不肯去,扭捏了半天才说要吃绿豆糕和蜜枣,手里拿了袋袋里也装好,哼唧哼唧地出门去。大舅舅在楼下把刀砧板剁得乓乓响,小舅舅耐心地一样样尝过去夸过去,劝斯南试试新味道。但她到底一口也没吃,哭累了蜷在躺椅上盯着电视机,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她不记得自己和景生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经常回想起那个黄昏,像电影里慢镜头一样,她逐帧逐帧地去琢磨,像拼图一样慢慢地拼起每一幅背景每一个表情每一点声音。有什么裂开了,远离了,但她不知道怎么去修补,她好像漂浮在空中,只能看,无法参与。那是斯南和童年的一场告别,是属于一个少女无可言述的孤独和伤痛,但对于成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羞耻的。
这样的告别她也有过。所以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倍感到愈加羞愧。
1994年,大街小巷里都听到张楚在唱:“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地骄傲,孤独的人,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可耻的人,他们反对生命,反对无聊……”二十五岁的陈斯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每个人,生来孤独。她无所谓一直孤独,但会尽量一直骄傲。无论命运给青眼还是白眼,给胡萝卜还是大棒,她要一直站得笔挺,骄傲得漂漂亮亮。
喝完这杯冰咖啡,回到万春街的斯江和景生收到了善让怀孕的好消息。
未来可期。
第208章 (捉虫)
最高兴的当然是顾阿婆,先忙着感谢了几十遍上帝,又去给顾爹爹上香,骂他没得名堂。
“你个混账东西,要钱要房要车子早点托梦给我啊,你说,是不是今年老大给你烧了一辆什么桑——桑什么来着,哎,老大,你清明节给你爸扎的那汽车叫什么桑的?”
顾东文从亭子间里一堆货里探出头来喊:“桑塔纳!”
顾阿婆一边笑一边给顾爹爹的遗像前的小酒盅里满上一盅白酒:“你个死鬼,还想着开汽车当司机呢?非要给你烧辆汽车才肯保佑北武生儿子?呸!”笑着笑着又抹了一脸泪:“车子你开上了,记得一定要让北武媳妇生个儿子,你给我记住啊,要带把儿的。女儿太苦了,你看看我们南红西美,苦透苦透的,还有斯江也苦,十几年了没见过爷娘几天,斯南也苦,走还不会走就差点掉进粪坑里淹死。你要是敢让北武生个姑娘,明年就别想有汽车了啊。”
景生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阿奶,我爸也苦的。”
陈斯好也不乐意了:“外婆,我也苦的!”怎么不苦,幼儿园老师说下学期开始不能午睡了,还要开始学拼音学写字。
顾阿婆把酒盅里的酒洒了个半圆,扯过跪垫,拉景生和斯江斯好过来磕头,念叨着:“他那叫什么苦,还不是自己作出来的。你们男的再苦都不算苦,跟我们女的不好比,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光是生孩子,你们苦十辈子也抵不上我们一趟。”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呸呸呸,比什么苦啊,看,现在你爹爹(爷爷,读diadia)开上二十几万的小汽车了,不要太适意。将来你们记得给我多烧点金元宝知道吧?我不要车子房子,就要金子。”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斯江磕完九个头起身,板起脸收拾供桌:“外婆,我生气了啊!”
斯好赶紧鹦鹉学舌加自我发挥:“我也生气了!我就要给阿婆烧大汽车大楼房!”
景生捂住陈斯好的嘴把他拎起来放到电视机前面:“看你的电视吧。”
顾阿婆陪着笑脸哄斯江:“好好好,乖囡囡,是外婆胡说八道,知道知道,我可是要活一百岁的。老头子,不好意思啊,辛苦你再等我二十来年哦。”转头又急着叮嘱他们:“你们不要跟人说啊,等你小舅妈怀满了三个月,不,满了七个月,算了,还是等你们小表弟生下来再跟别人说吧,最好是过了满月、双满月一百天再说,唉……”
顾东文洗了手上楼来正好听到这段,噗嗤笑出声来:“那怎么行!最好等他读书上班结婚生子再跟人说你顾家添了个金孙。人家问几岁了?哦,二十七八了,刚当了爸爸。”
景生和斯江都忍俊不禁。陈斯好慢了两拍,在电视机前哈哈哈假笑了三声。
顾阿婆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屁,好事情不能张扬,越压得久才越好,富贵才越重。斯南刚怀上就拍电报回来,结果呢?生在了火车上!差点大人小孩两条命都没了。看看斯好,快生的时候才跟我们说,多顺利。”
顾东文瞥了一眼陈斯好:“富贵重不重不知道,胖肉倒是越来越重。妈,我跟你说,你真的不能再给斯好吃那么多肉那么多饭了,这才六岁的人就快六十斤了,真太胖了。”
斯江把斯好手里的绿豆糕拿下来:“阿弟听到了伐?不能再吃了,你太胖了。”
陈斯好眼睁睁地盯着绿豆糕,三秒后头一扬眼一闭嘴一咧,眼泪从眼角吧嗒吧嗒往下掉,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斯江不为所动,把绿豆糕一掰为二,分给景生一半,两个人对着电视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吃完。景生起来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递给斯江一杯:“下次还是别买这个了,甜得发腻。”
“嗯,晚上吃什么?”
“厨房间有青椒和绿豆芽,要不吃三丝冷面?再香莴笋炒上四个蛋,切两根广东香肠蒸一下。”景生瞟了一眼还在努力大哭的斯好:“切一根就够了,有个小朋友反正要一直哭下去的,肯定顾不上吃晚饭。”
陈斯好立刻不哭了,抽噎着跟景生讨价还价:“两根香肠!阿哥蒸两根!吾勿哭了。(我不哭了)”
“陈斯好,你已经六岁了,你跟姐姐说说你的嘴巴是用来做什么的?”斯江蹲到他身前,拿手帕给他擦脸。
“吃饭。”
“还有呢?”
“说话。”
“是用来哭赤无赖的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