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悯顶着毛茸茸的兔毛帽子,快步走上台阶,抢在所有人之前,推门走进福宁殿。 他在原地蹦了蹦,把身上的碎雪抖落,然后把帽子和大氅都交给门边伺候的小太监。 内殿里,傅询正看他们呈上来的定渊二年发展计划,听见脚步声,便抬头看去。 韩悯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楚钰他们离得还远。 于是他小跑上前,隔着一张书案,挑起傅询的下巴,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傅询按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但是没等他有别的动作,韩悯就溜回自己的位置。 做了坏事就跑。 正好后边一行人也进来了。 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在位置上坐下。 * 一场年终总结小会开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外边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肚。 雪天夜里难行,傅询只想让韩悯留下来,碍着众人都在,倘若独留韩悯,韩悯又会不好意思,最后只好把他们都留下来。 用过晚膳,一群人在偏殿里休息。 地龙烧得正旺,殿中很是暖和。 傅询过去时,韩悯正抱着靠枕,懒懒地倚在榻上,拉着温言和楚钰看手相,其余三人都背着手,站在旁边观摩。 其实他不会看,就是胡诌。 他指了指温言的掌心:“温辨章这条线就是主官途的,不错不错,未来的文渊侯。” 他再看看楚钰的手:“这个嘛,就……”他伸手捏了一下:“揪一下会痛。” 众人大笑,楚钰坐起来要打他,被韩悯用靠枕砸了回去。 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跳下榻要跑,才跑出一步,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 几个人都敛了神色,俯身作揖:“陛下。” 傅询淡淡地道:“免礼。”他的目光落在韩悯的脚上:“去把鞋子穿上。” “是。” 韩悯坐回榻上,把自己的鹿皮靴拿过来。 正穿鞋时,有个小太监道:“陛下,白玉台的梅花开了。” 傅询没有回答,韩悯却抬起头:“我想去……臣想去看看。” 傅询这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二人要去,旁人都识趣,推说外边太冷,还是在这里待着好。 于是只有他两人去了,原本依着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一前一后地走。 后来傅询遣散随侍,韩悯打着灯笼。 再后来傅询从韩悯手里接过灯笼,两个人挨在一起走,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 白玉台的梅花是宫里特有的玉蕊红梅,别处都见不到。 梅枝遒劲,缀着错落的红梅。 韩悯走进梅林,头上的兔毛帽子勾动花枝,花瓣簇簇地落在雪白的兔毛上,拂过他的肩头,顺着大氅落到地上。 他凑近了,想要看看梅花的花蕊。 无奈夜里看不清楚,他只要将目光投向提着灯笼的傅询,朝他笑了两声。 傅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刻意装不明白,人是站在韩悯身后了,但是灯笼被他背着手放在身后。 韩悯双手揽住他的腰,趁着抱他的时候,把他藏在身后的灯笼拿过来。 拿了灯笼就松开手,他将灯笼提起来,放在梅花枝子边。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梅枝的影子也照出来。 在看清藏在里边的白玉一般的花蕊时,韩悯笑得连眼睛都弯起来,脸上的神采教烛光都暗淡几分。 傅询问:“这回可看清楚了?” 韩悯点点头:“嗯。”他转回头,笑着对傅询道:“我记得小时候第一回和陛下来看梅花,那时候不够高,还是踩着陛下的肩膀看的。” 当时说好一人看一回,韩悯下来之后,傅询用力地拍了一下韩悯的肩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想到后面的事情,韩悯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摸自己的帽子:“可以折两枝回去给辨章他们看吗?” “去罢。” 韩悯走到林子深处,抬手攀下两枝将开未开的梅花。 折了几枝拿在手里,韩悯一面说着“回去吧”,一面回过身,忽然发现傅询就站在他身后,吓他一跳。 韩悯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树树干上。 傅询问:“这就要回去了?” 偏殿里那么多人,好容易把他骗出来,哪里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 偏偏韩悯还不大懂得:“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傅询吹灭灯笼,一只脚挤进韩悯的双脚之间。 花影深深。 * 偏殿里一行人歇够了,要了些颜料笔墨,将大张画纸铺开。 他们一群人里,柳停善书画,他挽袖执笔,站在画案正中,点染晕皴。 江涣抱着手站在他身边:“系舟,把我画好看点。” 而后殿门响了一声,众人一起抬眼。 韩悯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牵着傅询,从门外进来,两颊不自然的绯红。 见他们都看过来,便低了低头:“给你们也折了点梅花。” 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韩惜辞也添上去。” 柳停用正红的颜料晕染,寥寥两笔,在纸上勾画出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韩悯将梅花塞给傅询,走过去看看:“师兄这是在画什么?” “行乐图。” * 过了年,定渊二年开春祭天。 也是在这日,原本在邻水三郡试点的新法推到五个郡县。 又过了三年,齐国开始全面推行新法。 定渊五年,被宋国割让出去的西北十五个重镇陆续建起数十个马场,骑兵训练卓有成效。 直至此时,在渭水北岸苟延残喘了三年的宋国才知道紧张。 宋君再次惊醒梦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孙论老先生。 以出使的名义,宋国请尊齐国为宗主国,宗主国断然不会对属国出兵,这是宋君的意思。 公孙论虽然不愿低头,但还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恳求,以高龄残弱之躯,再次南渡。 * 这日,韩悯带着小剂子在学宫主持开课事宜,宫里忽然派人来说,公孙论已经进宫拜见了。 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询知道他一直记挂着这位师祖,所以派人来告诉他一声,问他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韩悯有些惊讶:“这么快?前几日不是还在文县驿馆吗?” 那人道:“大约是公孙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赶过来的。” 也是,齐国就在练兵,随时可能陈兵宋国国门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 韩悯道:“那好,等我换身衣裳就进宫看看。” 今日永安学宫开课,四海学子汇集于此,为表亲切,韩悯也穿着学宫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 如今要去会见使臣,还是换一身庄重的衣裳好。 短短三年,韩悯的容貌相较从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褪去些许青涩,因为这几年好好养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红如染,风流俊俏,姿容更绝。 只是脸上身上一直不长肉,还是瘦削的模样。 他换上官服,坐马车进宫。 仍旧是起居郎的官服,这三年来,他的本职未变,另加的名衔一堆。 原本去年给韩家平反,傅询就要给他封爵,韩悯却说他年纪轻,还是再等等。 他要等到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再行封爵,傅询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转头又给他安上一堆好看好听的字眼。 不过不用明说,旁人也都知道,他不单是起居郎,还是天子近臣,变法钦差。 马车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公孙老先生候在台阶下,由人搀扶着,白发苍苍,佝偻着背。 韩悯轻叹一声,放下帘子。 马车在后殿门前停下,韩悯进了后殿,傅询就在里边等他。 他行礼:“陛下。” 傅询也不说“免礼”,反倒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殿前走:“走罢。” 内侍早已见怪不怪,喊了一声:“传宋国使臣上殿。” 公孙论缓缓地登上台阶,俯身叩拜。 韩悯坐在傅询身边,看着他一把年纪了,仍为病入膏肓的宋国奔走,只觉得惋惜。 赐座之后,他在下首坐定。 “此次前来,为修两国百年之好。齐国疆土广袤,百姓安居,齐国圣上贤明,小国愿奉齐国为宗,奉齐君为君。” 这样的话,要他一代大儒讲出来,也实在是艰难。 韩悯看了一眼傅询,才开了口:“先生此言差矣,宋国自诩中原正统,从来对我齐国封锁文化,书籍经卷一律不准入齐境、过关卡。如今要奉我齐国为尊,齐国惶恐,万不敢当,更怕宋国日后觉得耻辱,反怪我齐国仗势欺人。” 好熟悉的话锋,锐利逼人。 公孙先生下意识抬头看去,又连忙收回目光。 傅询便道:“此事明日朝拜再说。”韩悯转头看他,傅询会意,又道:“朕看公孙先生精神不济,韩卿送公孙先生回驿馆罢。” “是。” 韩悯行礼告退,那头儿,公孙先生也被侍从扶起来。 一老一少,两人一同走出殿门。 正是黄昏,夕阳余晖斜斜地打过来,或挺直或佝偻的背影照在白玉阑干上。 公孙论道:“韩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韩悯笑着客套了两句。 “不知韩大人师从谁人?” “柳映柳老学官是我老师,我七岁时跟着老师念书。” 听闻此言,公孙论微怔,随后收敛了神色,推开侍从:“去要一碗水。” 他已是风烛残年,靠着吃急性药撑着,此时要水,侍从就知道他是要吃药了。 还有其他人跟着,那侍从转身便离开。 公孙论不要别人搀着,反倒握住韩悯的手。 “柳映,老夫知道,从前他也跟着我念过书。” 所以公孙论算是他的师祖,素未蒙面的师祖。 这许多随从跟着,两人分属两国,韩悯也就没有喊他。 公孙论又道:“三年前在渭水畔,那些话是你教的?” 韩悯仍旧不语,便是默认了。 公孙论握紧他的手,只叹道:“后生可畏。” 出了宫门,使臣的马车不能直接在宫门口等着,于是韩悯扶着他走过玄武大街。 前边有些热闹,公孙论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好徒孙,前面是怎么了?可是有人闹事?” 他说的含糊,旁人都没有听清,只有韩悯听清楚了。 “是新进科学原理的展览会,还在起步阶段,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你老要过去看看吗?” “你就不怕我带的这么多人,把东西看懂了,再带回宋国去?” 韩悯坦然道:“这些东西,都要与之匹配的基础,宋国暂时还用不了,就算带回去了,也没有懂的人。” 公孙论亦是笑道:“是,你说的是。” 夕阳顿顿地沉到青山那边,晚霞晕染,公孙论忽觉眼前一晃。 很久之后,齐军进入宋国国都时,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永远不属于宋国的新气象。 ※※※※※※※※※※※※※※※※※※※※ 柳师兄的《行乐图》:后世重要史料之一,与悯悯的起居注、楚温谢三人合著的《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并称为“三大抠糖圣地” 感谢在2020-09-1720:46:22~2020-09-1817:5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70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ouzipmy、无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n_bis132瓶;本人昵称不存在60瓶;墨雪、何事秋风悲画扇、尚且20瓶;咩啊18瓶;dawn14瓶;soft的爹-舟皿、橘味猫、懒懒、蛙蟆、吱吱吱啾啾啾10瓶;妖容丁丁6瓶;胖胖的肥兔子、阿乖、茕優余弦、温染琉璃、道尔家的猫、l-leslie、不能再吃了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