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悯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伤心。那时她还并未开始魇修,灵力充沛,那些经过她精挑细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十分完好。叶悯微记得魇术、魇修、灵器与灵脉,记得所有从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独不记得他。她终于做了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清扫,把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尽数抛去,为对她来说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位置。最荒唐的是这一切温辞居然早有预感。不然呢?叶悯微已经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彻彻底底,巫族血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胁早就失效。一旦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会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记。她脑子里从不存放与研究无关的东西。或许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她遗忘。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昆吾山上看望叶悯微?为什么他总是心怀焦躁,为什么每次听她喊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会松一口气。他知道那些东西,那些术法、灵脉、灵器,那些让叶悯微如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光辉夺目的东西是她的全部,它们对她来说比他重要百倍。可他呢?巫恩辞对于叶悯微来说就全无意义吗?这些回忆全无意义吗?那是近五十年的时间中,从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开始,他们的朝夕相伴,争执与和好。他被她折腾得要命的痛骂,她为他实现的每一个愿望,他帮她做的每一件灵器,那些她说了他也不懂却还要她说给他听的术法原理,他回来陪她过的每一个新年。只有他还记得的那些亲吻,亲昵与缱绻。只有他知道的心动。这世上他只与一个人分享过他的所有秘密与孤独,只有叶悯微知道巫恩辞。他这辈子身负血债、极尽曲折、无人可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叶悯微对他更重要。可是叶悯微永远也不会再知晓。记忆要两个人都记得才是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就是执念与牢笼。温辞气得发疯,刹那间他便看清他从没有放下过,他从来都不甘心,什么狗屁释怀,什么狗屁家人。他从来都喜欢叶悯微!从来没有一天释怀,没有一天甘心!他为叶悯微永远无法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他而不甘。他因为他对叶悯微难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仿佛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欢而不甘。他永不甘心。温辞二话不说与叶悯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叶悯微大概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场,两败俱伤。从那之后世上便谣言纷纷,世人说万象之宗杀了梦墟主人。是啊,没错,万象之宗怎么没有杀了梦墟主人?叶悯微分明亲手杀了巫恩辞!后来她魇修失败连自己的遗忘也一并忘记。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过的记忆后,也不会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叶悯微杀了巫恩辞。巫恩辞在叶悯微的记忆里永不复生。第066章出海温辞仿佛做了一场忆尽半生的死梦。他慢慢睁开眼睛,叶悯微的面容充满了他的视线。她的面容数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柳叶眼与远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仿佛阳光曝晒的古冰川,任岁月婆娑沧海桑田也千年不化。叶悯微没有戴视石,俯下身贴近他的面庞,仿佛他们在阜江城重遇时的情景调换角色。那时叶悯微躺在草丛里,满头华丽珠翠,像她又不像她,身旁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她好奇地问他是谁。这辈子温辞最讨厌的就是她问他,他是谁。此时在他的眼眸之中,叶悯微身后水汽漫天,他们二人之间也是缠绵而潮湿的水雾,她凝视着他道:“看你现在的眼神,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你现在……才知道?”温辞不甚清醒地低声道。叶悯微眨眨眼睛,她将一把藤条举到温辞眼前,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做个鸟笼吗?”她就像数十年前,拿着灵脉图问他是否能帮她做出灵器时那样。温辞凝视她片刻,目光由朦胧渐渐清醒,他发觉自己脑后柔软而温暖,竟枕着叶悯微的双腿,所以她才会这样弯下腰来看他。温辞立刻坐起身来,叶悯微便扶起腿上下敲打,仿佛是被他枕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温辞瞧着叶悯微的动作,他问道:“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你腿上?”“你靠着我的背太久,我有点累。”“那你把我放在石头上不就行了?”“石头上太冷,你之前流了很多血,身体摸着本来就很冷。我很暖和,你挨着我更好。”叶悯微说得很自然,并非在邀功。温辞抿着唇看着她,目光转向叶悯微手里的藤条,然后再低眸看去。只见岩石上正躺着一只被布条子捆着的,极力挣扎的倒霉嘲雀。那灰不溜秋像乌鸦又像燕子的家伙满怀愤懑,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是怎么栽在叶悯微手上的。温辞沉默无声地望着嘲雀,不知为何,叶悯微竟从他神情里看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