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时常想,为何乌明鹤明知凶手是陆荞,也明知是她包庇了她,甚至兰桢身为刑部的仵作,也违背了律法的道义,如此轻易,便同她一起将此事瞒了下去。
她起先,以为兰桢是心疼陆家五娘所遭遇的不公。
可若陛下早已知晓此事,她只能猜,兰桢所为,因得了上官默许,若将苏宛排除在外,下达指令之人,一定是来自顶层。
而她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理由。
陛下想借陆荞之手,杀了陆霖。
而陆家一案豢养桃花胎一事,事关皇室丑闻,只要陆霖一死,陆荞大约会被春风卫无情抹杀。
总之,陆家一案,绝不能摆到了明面上,所以将她指了过去。
她已是燕王妻,若燕王私隐泄露民间,未免遭人口舌,口诛笔伐的,不仅仅是谢行湛,还有被北弥百姓奉为神祗的薛雅之。
一个走一步,算三步的帝王,的确有能力带领百姓走向繁荣。
何况,她只是被设计的一环,只需要保持常态,跟着帝王的心思走便罢了。
这日天光晴朗,艳阳高照。
她依例将古籍抄录完毕,离下学还有一会儿的功夫,闲来无事,便就着抄书用的笔墨纸砚,写了一副黄庭经。
偏这时,有人进来了,一袭深蓝锦袍,衣着清简,眉宇之间却有迫人之气。
四署女学皆为女子,除去授课的老夫子,还有何人竟敢擅闯?
来人将陆温写满了字的宣纸掌起观赏,不由赞叹:“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一气呵成,陆姐姐的字,当真妙极。”
她淡淡一笑,跪地作拜:“陛下过誉了。”
“只朕一人,不必拘于虚礼。”
陆温起身,温顺垂首。
乌明鹤将纸张放回书案,又道:“朕向来喜欢珍藏些诗书名家之作,陆家姐姐可否忍痛割爱,将此字赠于我?”
“自然。”陆温勾唇一笑,再次拱手作揖,“这副黄庭经,能入得陛下的青眼,是臣妇的福气。”
乌明鹤将字帖拿去阴凉处,待墨迹干涸定型后,仔仔细细的卷入笔筒,放入袖袍中。
他深知陆温是个聪明人,便也单刀直入:“昭雪的心思,朕都明白,百姓为重,君为轻。”
“朕只是不允他对于世家的改革操之过急,他便一心想着辞官,这几日称病不来见朕,怎么行呢?”
陆温道:“陛下,知道昭雪身有宿疾,日夜难眠吗?”
乌明鹤面色一暗,点了点头。
陆温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又道:“陛下,不是威胁,他的心神,却已是强弩之末了。”
乌明鹤下意识蹙着眉头,辩驳道:“可明明南安王说过,二哥的底子,本就与常人不同的,即便是枯木,也能逢春,再生造化。”
“陛下。”陆温垂眸,温声道,“今日是以昭雪弟弟的身份来此,还是以北弥陛下的身份来此?”
“有何不同?”
陆温道:“自然大有不同,若以陛下的身份,陛下需要臣妇做什么,臣妇就做什么。”
“若以弟弟的身份来此,臣妇……只能告诉陛下,陛下之智,陛下之谋,是千疮百孔的谋士远不及也。”
他的眉头倏然舒展开,正色道:“昭雪所提出的废弃奴籍与贱籍一事,事关天下百姓,朕自然是想站在他这一头的。”
“只是此法一经提出,大部分贫苦的百姓,会失了赖以生存的活计,也必会影响贵人的利益,以致朝廷动荡,陆姐姐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陆温道:“臣妇以为,陛下可以开设利民署,设契约提告之所,类比大理寺,只是一个打刑狱官司,一个专替贫苦的百姓,与主家打官司。”
“奴契,将之分为死契与活契,死契便是生死借由主家掌控,而从前的活契,几乎买断了人的一生。”
“陛下可将死契全部废除,只留活契,而活契,贫苦者与主家的契约,以一年为准,一年后,在双方都认可的情况下,可以去利民署签字画押,续签一年。”
“但有一方不允,利民署可立即解除与对方的活契。”
“一年契约内,卖身为婢者,不可受主家欺辱打压,更不能随意买卖,可以受到利民署的保护。”
“同样,奴婢若对主家有不尊不敬之意,或有触犯刑律之事,主家有权将人送来利民署,交予官衙,按律处置,只是不可动用私刑。”
乌明鹤眯了眯眼,似是有些感叹:“难怪你和昭雪能成一对儿,连这废除奴籍的法子,都是相差无几的。”
“那贱籍,又该如何?”
陆温道:“若要追溯,贱籍从何来之?”
贱籍,统共分为七类,一为堕民,二为乐籍,三为疍户,四为九姓渔船,五为伴当,六为世仆,七为丐户。
于“士农工商”不同,是当时社会最下层,且贱籍世代相传,不得变更,更不得参与科举,做官,与普通百姓成婚等等,限制颇多。
可谓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是因先祖起兵之时,百姓不肯归顺,便被编入乐籍,生生世世,逼为娼优,凡有呼召,不敢不从。”
“所谓堕民,不过只是以捕龟,捉蛙,驱鬼,抬轿等业的普通百姓,伴当,世仆,又何其悲惨。”
“凡有不合,连村头小儿,亦可嘲之辱之。”
“臣妇斗胆,想为世间贱籍之人,求一个‘除其贱籍,使为良民’恩典。”
乌明鹤微微一笑:“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