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配合地照做完,对着镜前,蹙眉看着自己花钱给自己赔的衣裳。忽而有些纳闷。他都在干什么?--崔兰殊的画技确实好。夜深人静,秦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静坐在桌前,望着自己买下的那些画,再瞟了眼衣架上的墨蓝新袍,不由想起半年前他在小溪边对少女的那些嘲讽——你拿什么赔。话是那样说,但他从没想过要在衣食住行上寒碜她什么。秦陌傲归傲,自个儿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跟了个心有所属的夫君,是他委屈了人家。她缺钱,不好意思跟他说,要怪他当初言语欠妥,讥讽了她。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他对崔兰殊的性子也有些了解,面上温温柔柔,实则是个挺倔的丫头,玉骨不甘折辱。可叫她再画下去,哪天给人发现了,非觉得他苛待了她,或是他秦家外强中干,连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养不起了。秦陌捏了捏眉心,还是头一回,为着怎么不失面子地给人送钱发愁。第二日,他破天荒地没守只在晚膳时分出现的规矩,一大清晨,再度来到了掬月堂。兰殊刚好在院子里剪梅花。她一身素白,站在腊梅树下,深冬的晨光,又将这画面抹去一层颜色,使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模糊起来,令人看不真切。在他夜里那些荒唐的梦境里,她的穿着总是十分明艳,连兜衣都是勾魂摄魄的殷红色,整儿个就像养在他院里的一只彩蝶,飞来飞去,总是搅乱他的视线。现实中,除去南疆假扮陆贞儿时,她穿过一身水红色,其他时候,都是极淡的青或白。那样浅淡的颜色,就好似下一个瞬间,她就会与那霜枝和薄雾融为一体,消失不见。秦陌并不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模糊感,下意识揉了揉胸口,脚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无声宣布自己的到来。面对兰殊有些意外的视线,秦陌乜了眼她的白衣,“你今年几岁?”居然年纪轻轻,就穿得如丧考妣。这个念头一划过,秦陌想起她的确幼失怙恃,又有些莫名的心疼从心底淌过。兰殊显然没明白他意指什么,呆呆回了句:“快十六了。”秦陌转而一想,不明白自己闲着没事管一小姑娘穿着做什么,干干咳了声,转了话头:“我有点不记得我现在的俸禄是多少了,今年发了多少,你记了吗?”秦陌就不是个缺钱的主。长公主独子,王爵待袭,祖上还有万贯家财。朝廷的俸禄素来是家中老仆去户部领,他只顾升官,只在乎目前手上握了多少权势,对俸禄是万分没在意过。之前府中一应事宜都是邹伯在料理,娶了妻后,管账持家的事自然落到了女主人身上。东宫内他俩院子里的开销,秦王府一大高门养着的侍婢老仆,以及占地千亩工程浩大的旧府修葺,现儿都是兰殊在打理。这会听他来问,兰殊径直走进屋内,直接将账本拿了出来。“这一年的开支都有记录在账,您的俸禄,我记在这儿了,也汇了个总。”兰殊朝着账簿右边一处点了点,“我核对过两次,并无纰漏,世子爷大可拿回去查看。”秦陌愣怔地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只听她信誓旦旦地续道:“我绝没有多昧一分钱。”兰殊补充道,“您的衣裳,真是我自己攒钱买的。”秦陌的脸色刹时有了些难看,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误以为他是来查账的。她给他买的衣裳是哪儿来的,他还不清楚吗?秦陌忽而觉得可笑,笑意上刚漫到嘴角,却有些提不起来。第032章第32章少年低头盯着这一笔一划井井有条的账本,娟秀的字迹,越看,越觉得心头呕了一口气,一时间上不去,又下不来。秦陌闷不做声运了会气,啪得阖上账本,丢回给她,冷不丁赞道:“五姓世家的教养真是名不虚传。琴棋书画,记账理事,你倒是样样拿得出手。”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丝讥讽的冷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知又是哪儿开罪了他,只能敛衽行礼了句“不敢当”。秦陌尚且记得自己不是特意过来找茬的,“你给我管这么大的家业,劳心劳力,我也不想亏待你,问你今年发了多少俸禄,是想着以后我俸禄那块的收入,留给你支配,就当是你帮我管事的报酬。”兰殊理解道:“世子爷在聘我做管家?”秦陌嗤地一声,笑得有些咬牙切齿,“你这么会算账,不会把你自己的人力算进去吗?”怎得会算账,又碍着他眼了吗。兰殊颇有些一头雾水,但有这样的好处,也不会傻到不接。管家,能在他心里得到这样的身份,也挺好。兰殊温言细语地道了谢。秦陌扭头大步流星离去。这一日,整整一天,秦陌坐在枢密院里,握着狼毫发呆。少年左思右想,还是有种好心当了驴肝肺的不爽,觉得自己就不该管她。就该让她搁那天天画,熬得秃了头才好。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心诚则灵的邪,三日过,秦陌来她院中吃饭,竟又看到她在那儿涂涂画画。他一年的俸禄,还养不起一个她了?秦陌眉头跳着青筋,冷声质问,始知,原来是昌宁那丫头偶然过来找她玩儿,看见她笔墨精湛,便托她帮她画草药的配图。“小公主上回的功课没做好,叫华圣手批评了,她心里不服气,就想编撰一本稀有草药的书,让她那世外高人般的师父开开眼。”兰殊搁下笔,至盥洗盆前洗了洗手,走到桌前来给他侍菜。秦陌对此并无异话。只是第二天,下值后,他径直走到昌宁的宫殿,拿走了她殿里最好的定州红釉瓶。昌宁当场跳了脚,“姓秦的,你干什么!”那花瓶是她央李乾好半个月才讨来的,当时秦陌也看上了,李乾在他俩之间抉择了许久,她好不容易凭着年幼胜过了他。对于这个有事“彦哥哥”,没事“姓秦的”的小混账,秦陌与她共处多年,早已免疫了她的泪水。少年一壁走一壁道:“崔兰殊叫我来拿报酬。”昌宁吸了吸鼻子,瞪大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我没有喊你表哥去拿什么?”见兰殊一脸茫然,昌宁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狠狠跺了跺脚,“我就知道姓秦的糊弄我!”继而,昌宁期期艾艾地扑到了兰殊腿边,抱着她,“嫂嫂可不可以把我的红釉瓶拿回来?”这可就难到她了。夫妻多年,兰殊还是可堪称为秦陌的晴雨表,她总觉得他最近不太高兴。且是那种不容再惹的。她最近都避着与他发生冲突。昌宁眼看这瓶子是一去不回了,趴在她腿上呜呜咽咽了好一会,“你说他闲着没事怎就和我过不去了?我哪招他惹他了?”兰殊思忖道:“可能,是因为嫉妒?”昌宁吸了吸鼻子,“嫉妒啥?”嫉妒她给他做事,他老老实实付了报酬,她却不计回报地在给昌宁打白工。兰殊沉吟了片刻,捏了捏她的脸,“嫉妒你比他讨人喜欢。”昌宁哭着哭着,在她怀里笑了起来。两人一同背地里将某人数落了番,有了些同仇敌忾,倒是越发要好起来。--碍于秦陌无端欺负了人小姑娘,也不带半分哄意,兰殊被迫替他善后,这几日,一有了空闲,她就陪着昌宁在药圃里浇水。听闻兰殊说自己家里有个打小体质虚弱的弟弟,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昌宁一个劲跑到了太医院,索要了好多稀罕药材回来,直直叫她拿回去给他补身子。昌宁还尝试着配了个冬天御寒的方子,叫兰殊拿回去给他试试,若是缺了什么药,也只管找她拿。兰殊望着她一副热心肠的医者父母心模样,天真又可爱,心里不知有多喜欢她。上一世,兰殊刚入门,秦陌待她冷淡,她也不敢随便同人攀谈,素日,除了点头之交,她和昌宁小公主并不熟络。后来......也没有机会和她熟络。兰殊原以为昌宁金枝玉叶,理当是高高在上的,可她并没什么架子,明明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一点儿也不骄纵。昌宁心思单纯,还是个医痴,总是一聊起草药,便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她蹲在室内的药圃前,喋喋不休地同她论述什么药适合什么病症,哪些药相容,哪些药相斥。兰殊听了一上午,颇有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光是药名就千千万万个,一下叫她记住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比氏家族谱还难。果然,术业有专攻。但兰殊为了不坏她的兴致,显示出自己认真听了讲,还是颇上了点高度地总结道:“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要放在一块,都得讲一个适合,可见药是这样,人也是一样。”这话一出,女儿间必聊的闺阁话题就来了。昌宁揣着一张明年才及笄的小脸,天真烂漫地问兰殊,“可人却不像药表里如一,一目了然,有些看着像甘草的,里面却是黄连,这怎么选得准呢?”对于这类话题,兰殊倒是拿手得多,她想了想,笑道:“若是看不准,就选你觉得好看的。”昌宁睁大了双眸,面露惊诧。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毕竟有钱有势也不一定为你所用,贤能温和也可能只是伪装,而样貌,至少你看到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