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里的两个他,此时此刻,都好想她。秦陌从桌前站起,转过长廊,便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中点起了万家灯火。秦陌在城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好容易寻到了河畔边,抬开柳枝条,望见那道熟悉的丽影,倚在了河岸边的木廊上。他提起唇角,正想朝前走去,另一厢,邵文祁从白石桥头下来,衔笑同她说了一句:“久等了。”秦陌的脚步僵滞。只见邵文祁站在了她身边,朝着河岸对面示意地晃了下手。下一瞬,啾地一声,一道细细的火光腾然升上了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炸出了五彩的光芒。兰殊琉璃般的眼眸里绚烂刚过,紧接着,河对岸一排火树银花齐齐朝天绽放,宛若孔雀开屏一样。兰殊目露惊异,凝望着眼前这番美丽的景色,不由勾起了唇角。邵文祁问她喜不喜欢。“喜欢。”“那以后只要你想看了,我就放给你看,好不好?”兰殊转过眸,同师兄四目交汇。邵文祁温柔道:“你喜欢烟火,我随时可以给你放。”“你若喜欢我做的花灯,我也可以随时给你做。”他的眉眼温润,眼底都是柔情。兰殊呆了呆,邵文祁见她的芙蕖小脸在光火的映照下,犹如一块泛着暖色的白玉,一时心动,不由缓缓靠近了她的脸颊。兰殊蝶羽般的长睫微动,望着他朝她脸边倾覆的俊脸,脑海里却忽而,闪现过了另一个画面。那日的天空也如今日这般,月牙犹如一道钩子,遥遥挂在天上。骊山上,他将她抱在怀中,指着半空烂漫的烟火,也曾很认真地问她,喜不喜欢。而她反拉过他的手,用他的食指,朝着她点了点,问道:“喜欢吗?”他那时朝她耳边回答了三个字。我爱你。“你说,烟火声刚刚那么大,我方才许的愿望,老天爷会不会没听见呢?”“没关系,我听见了。”“怎得,你还要做那天上的神明,帮我实现愿望?”“其实,还挺想让你看看后来完整的大周,上上下下,我都翻新了一遍。”江流奔腾不息,烟火声仍在半空中,绽放不停。兰殊望着邵文祁越靠越近的温和眉眼,脑海中却不知是闪过了哪一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心头一抽,下意识,脚跟往后挪了一步。然未等她彻底朝后闪避,一道颀长的身影,转眼已经挡到了她的面前。秦陌拉住她的手,不允任何人觊觎他的珍宝一般,将她不予分说地藏在了身后。掌心间传来他紧紧攥住她的熟悉温度。方才还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双凤眸,此时此刻,阴阴沉沉,厉得犹如两道鬼火,跟会吃人一般。兰殊怔忡了下,下一刻,却听见邵师兄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身子朝后一倾,狠狠摔倒在了地上,额头磕到了旁边的石桩,划出了一道淋淋的血痕。兰殊惊地睁大了眼,连忙挣开了秦陌的手,从他身后快步离去,上前去掺扶邵文祁。她低斥道:“秦子彦,你这是做什么!”秦陌睁大双眸,愣怔在了原地。他方才为了阻拦邵文祁亲吻兰殊,的确,伸手挡了一下。可那一下,他明明把握着分寸和力道,应不足以,将邵文祁推摔出去的。他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力都抵不住?秦陌难以置信。兰殊隐隐生怒的目光,已经朝他望了过来。--夜色渐深,一叠叠的浓云,悄悄在杭州上空聚拢。此前在长安,兰殊便发现今年的雨水,较往年都要多许多。夏季的江南,天空本就时不时会落下一阵雨,来去匆匆。加上今年雨水偏多,雨季更加漫长起来。眼下,兰殊刚抬首望了眼窗外云层蔽住的月色,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已经飘了下来。这等说下就下,也无雷电预警的烟雨蒙蒙,整个江南都已经习惯成了自然。只不过是今年更甚,犹如素日混迹在了云山雾境之中。银裳躬身打起门帘,愁眉同她禀告:“王爷还在院外站着。”兰殊烦躁地翻了页账目,握起账簿,并未抬眼,“叫他赶紧回去。”“他需要道歉的人又不是我,与其在我门口罚站,不如拿笔医药费,去拜访师兄。”银裳转身出门,良久,有负使命地回了来,站在旁边默了一会,见兰殊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道:“奴婢,劝不动。”秦陌跟个木桩子似的立在门口,不为所动。雨势越下越大起来。兰殊敲着算盘把一页账算完,听着那瓢泼起来的雨声,下意识再朝银裳看了眼。银裳意会着她的目光,提裙迈出门。回来,还是冲她摇了摇头。居然还没走?这么大的雨,这是有多想不开?兰殊将账本收好,站在书架前,默然了好一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这场雨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沉闷。也真说不得,是在替天行道,还是非要泡软小姑娘的心肠。兰殊静置了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拿起墙边的油纸伞,走出了院门。“赶紧回去。”兰殊一把伞罩在秦陌头顶,冷冷瞟了他一眼,怒斥道。秦陌的神色,不知是不是被水泡的,略显法白,垂眸怔怔凝望了她许久,睫羽上还挂着几粒莹润的水珠,甫一开口,只道了五个字。“我没有推他。”兰殊愣了愣,蹙起蛾眉,“你在这站了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这个医药费我可以出,可我没有故意推他。”“行,我知道了。”秦陌望着她并不耐烦的神色,眸眼暗沉,“你不信我。”兰殊算不得还有气恼,但看见他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心头的火复而就窜了出来,愈发往上涌,忍不住斥道:“秦子彦,你是小孩子吗,承认自己犯错就那么难?又不是什么弥天大错,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可我没有做过,你要我怎么承认?”兰殊长吸了一口气,道:“好,你没有。那是不是我不信你,你就在这站一晚上?就非在这里和我犟着?难道这样我就会信你了?生病我就会信你了?”秦陌听她明显动了肝火,压下了口中的辩驳之声。脑海中一下闪过曾经吵架的画面,她在他面前呕出的那口血,终究成为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便是再度面临挫败与不信任,秦陌终还是学会了,先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而不是一张口,就先阐述自己的委屈。两人短促的沉默。兰殊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分神一想,自己当时被他挡在了身后,的确,没有亲眼看到他推师兄。秦陌的脸色苍白,眼中是深沉的黑色,再度开口,嗓音沙哑起来,“我不是故意和你犟。我只是,恨我自己,从头到尾,没有给过你一个好印象。”“我和他对比,你不信我很正常。”“可我真的没有推他。”“任何人都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但你不一样。”而他坚持站在这里,只是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解释一句。他以前就是说的太少了。很多不该有的误会,都没有及时发现,及时澄清,也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兰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呆滞,还是在反应他说的话。秦陌也知道丢失的信任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回来,他也不求她认为他没有错。漫漫夜雨中,秦陌一回想到今晚的画面,耳边就一阵耳鸣之声,忍不住拉住了她的袖口,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哑着嗓子道:“你能不能,先不要和他在一起?”兰殊顿了顿,垂下眼眸,“他还没有和我说。”邵文祁今夜的那两句话,若说是表明心意,可以是,若说不是,也可以不是。兰殊心知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同,但前可进后可退,总是少了些义无反顾的感觉。活了两世,还是奢望炙热的爱意,兰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倒退。但她还是,喜欢直接一些。秦陌道:“如果他和你说了呢?”兰殊稍一沉默,秦陌便慌了神,紧紧拽着她的袖口,“能不能,先不要答应他?至少,在我恢复所有记忆之前?”兰殊盯着他的眉眼,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