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宜去年升了供奉官,顶了刘庆从前的职务,只是没在太后跟前伺候。刘宪不在宫中,内侍省的人几乎就仰头看着他。此时郑司官不在,跟他说到也是一样的。
于是,杨嗣宜回头询后头坐着抄册子的内官。
“你么也是不会变通,她既然是太后看中的正经大主子,鞠衣就用太后从前作皇后时的改就是了,哪里能弄得绣姑娘这样不好做。”
小内官停笔,面上到有些委屈,“杨供奉,这可不是我们能做主的,郑司官不在,谁不要命了,敢去动太后从前的那套东西。”
杨嗣宜似笑非笑道:“怎么,他也往外头奔富贵去了,他东边那套宅子不是叫他相好的给败了么。”
那小内官原是跟着郑司官的,如今顶头上的人被杨嗣宜这样一揶揄,好像敲打自己一般,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跟着顶了一句上去,“如今这世道,奴婢要但凡有个出路或一门三分地的,也早出去了,只是没有我们郑司官那样的造化。”
杨嗣宜笑了,回头对殷绣道;”这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钦天监算的亲蚕祭是哪一天来着,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大陈宫啊,恐怕都撑不到那一天,到时候,还有什么鞠衣不鞠衣的事。”
殷绣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着其他人再场却不能问,便迂回了一句:“你们知都最近有信过来吗。”
杨嗣宜冲殷绣眨了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绣姑娘,为了你啊,我们知都大人是把头发都要抓掉了。”
这话并没有表面上听起来这么简单,但殷秀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象了一下那个抓掉头发的场景。刘宪走了两年,这个人吧,太利落干净,一分狼狈和不堪都不曾露于人前,要是没有杨嗣宜这张嘴,殷绣无法在他身上找到零星半点的滑稽。
殷绣正在心里头乐呵,慈安宫宫人过来,说是程灵寻她。
殷绣便别了杨嗣宜,回至程灵处。
进去时,却见冯太后也在。询问了几句关于亲蚕礼的事,殷绣说起内东门司的境况,太后并没有作声。问起鞠衣的事时,殷绣把杨嗣宜的那个意思回了一遍,太后听后沉默了良久,手指一直在红木案上轻轻地敲叩,殷绣到没觉得有什么,程灵却听得心灰意冷。
太后走后,殷绣伺候程灵梳洗。程灵梳的是龙蕊髻,配以交加白玉齿梳为饰。龙蟠凤翥一般,自有豪迈之风采,与程灵这个人不大相配。这种发髻复杂,殷绣命人移灯过来,细致得替她拆解。一面道:“原不是流苏髻么,怎么到改了。”
宫人从镜中看了一眼程灵,并不敢答。
程灵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沉重,她沉默了一会儿,方说了一句。
“太后命改的。”
殷绣解珠花的手稍微顿了顿。
“程姑娘到也该宽心,娘娘也是对您期望高,再过不了几月了,官家就出孝了,到时候大婚啊,还有比这更繁复的冠发要受的。”
程灵仰起头,她有一段修长白皙的脖子,无关虽不美艳,却端正清雅。
她看向殷绣。
“你欺我是个浅薄的人么,外面战事都到这田地了,我哪里想什么大婚的事。我是不知道该如何不辜负太后的看重,劝得回官家的心,能用在国家社稷上。”
殷绣拆下她头上最后一朵珠花。
“官家人年轻,勾栏上的人新鲜也……”
程灵按住她的手,“好了,她们这样说也就罢了,你就不要与我说这些话了。如今,就算我能劝得回官家,恐怕都已经是晚了。这么个朝廷,处处都是碗口大的伤,连我父亲都有其他的心思了,却独独把我卖了进来,想我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不明不白留在这个地方被人糟践。”
殷绣一时语塞。
“你今儿回太后话的时候,我也听清楚了,丽正门都成了个买卖场了,宫人们这样的行径,太后也不施雷霆,估摸着大陈宫也要弃了吧。”
“弃便弃了,无论以后朝廷在哪里,太后与官家是不会丢下姑娘您的。”
程灵看了一眼镜中。镜中人干净清明,却露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冷笑。
“那你呢,你也会跟着走吗?”
19.故人归绣儿,过来。我渴了。……
殷绣没有回答。
程灵回头看向她,“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也能看懂你几分,你是殷相的长女,十二三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过你的名号,我们这个年代,男人的笔墨和口舌都没有遮拦,咱们越是干净,他们的笔墨就越是要污上来,到把好好的姑娘传出了令人遐思的名声。当年刘知都去你殷家府上求过亲,恐怕就是看了那些东西。后来你们因缘际会,逢在这大陈宫里,身份一换,成了如今这种关联,其实我不明白,你如何甘下心的。”
程灵的话,其实与珠灵是一个意思,然而基于身份的不同,她比珠灵更直白,更犀利。不知道为何,在珠灵那里,殷绣感觉到的是支撑和理解,在程灵这里,殷秀却被那居高临下的感觉压得不是滋味。
想着,她也看向镜中,镜中映出二人迥异的两张脸,一张清秀温柔,一张自矜自持。
“若能干净,谁不想干净呢。可人总要活呀,还想活得好一些,像姑娘,希望一生矜持贵重,不失仪态,像绣儿,就希望活轻些,日子松快些。到了这个位置上,绣儿不敢去想过去的日子。想多了,就是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