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家长们在听闻班主任说完“到此结束”后,纷纷攘攘地离席。
童乐川踏步入教室,穿过拥攘的人群,走到座位边。
“晚上想吃什么?”
李晋昭见她进来,慢慢从座椅上站起身,给她挪了个位置。
“随便。”
她淡淡地回应,与李晋昭擦肩而过,抬手在杂乱的桌面上翻找着什么。
“随便的话……”
李晋昭看了一眼时间,似乎在思考吃什么,说话有些慢顿。
童乐川弯着腰倒弄抽屉,终于把国庆要做的作业全都找了出来。
她看着手中厚厚的几打卷子,不悦地瞥了瞥嘴角,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阴沉,“吃什么?”
“我记得市中心新开的一家商场,里有一家湘菜馆还不错。”
童乐川点了点头,不是很在意地把卷子和一些要用的书往包里塞,随后看了一眼时间,道:“那就走吧,时间也不早了,你小心赶不上公司的会。”
于是,父女俩便很契合地离开了教室。
室外依旧下着小雨,淅沥的雨水汇凝在房沿,顺着重力掉落在鹅卵石铺造的地面上,摔出细密的啪嗒声。
走到一楼,李晋昭将伞打开撑在二人头顶。
突如其来的阴暗不知为何让童乐川心惊,很快她感觉到身旁的人朝她靠近一些,一只手缓缓搭在了她的肩头。
宽阔,炙热。
“走吧。”
耳边响起李晋昭的声音,她抬起眼眸,不大自在地看他。
“怎么了?”
李晋昭不明白她为什么露出了这种迟疑不定的眼神。
“没什么。”
童乐川敛起视线,眉头微蹙。
她其实不想和他打一把伞,一点也不想,烦得慌,这总让她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雨天。
可他们俩确实只有一把伞,要不就一起打着出去,要不就一个人选择不打,淋着雨出去。
但那样也太神经了……
童乐川摇了摇头,硬着头皮按耐自己心底那种异常的别扭感,和他踏步出去了。
教学楼离地下停车场还有段距离,翼华中学的路修得也弯弯绕绕,耳边听着散碎的脚步声与来往滚轮声,童乐川只觉得心头更是烦闷。
她穿的鞋又是运动网面,走这么一会儿,地上的污水早被她甩得满鞋头都是,湿哒哒的,不舒服得很。
“哎,你别搭我肩了。”
她拍开了李晋昭的手,二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
李晋昭顿了一下,没说什么,收回自己的手。然而他们刚走到一个路口拐角,却见一辆车猛地驶出,毫无征兆地,滚轮飞速碾过地面,哗啦啦地溅起一道洪流般的污浊积水。
猛然间,沙沙作响,接着童乐川的身子就被带了一下,李晋昭单手紧紧贴在她的背后,高大的身影覆盖而下。
因为情势过急,童乐川没有站稳,踉跄着脚步朝他撞了过去,嘴唇轻轻磕在他的胸膛。
短短几秒却像电影的慢镜头一般,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消失,唯独只能感受到衣物之上属于李晋昭手指的触碰和头顶传来的属于他的呼吸的温热。
童乐川觉得心脏苏麻麻地痒,像被藤蔓缠绕。
“现在雨天开车应该慢点的,小川,你怎么样?”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得像悦耳的乐趣。
童乐川鞋是早就被打湿了的,现在只感觉腿上有点湿漉漉的,身子上还好。
她摇摇头,慢慢抬眸看向李晋昭,“你……”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倾斜的伞面上,惊鸣耳道,像散落一地的糖果。她看着他半露在雨下的身子,想问他怎么样。然而视线率先捕捉到李晋昭肩头白衬衫上的黑污,一瞬间心脏一落,她知他大概整个背部都被溅上了脏水。
“没事,吃完饭回去换个衣服。”
李晋昭明白她的意思,目光正正地望进她那小鹿一样的眼睛里,这双眼睛和他出奇得像。
每每目视它们,总让他心头升起一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是舒适的,柔软的。
“走吧。”
他开口。
“好。”
童乐川感觉脸有点烫,连忙垂眸点点头,她松开了紧攥李晋昭衣角的手,平复自己躁动的心。
但李晋昭并没有动弹,还是打着伞停留在她身前,距离那样近又暧昧。
童乐川耳骨微微一抖,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走。
“你怎么……”
“小川,你踩着我的脚。”
他们一同开口,童乐川闻言,跟触了电一样便往后一跳,整个脸和耳朵都红到滴血。
“那你不早说啊!”
“我以为你会发现……”
干。
她在心里骂。
/
李晋昭牵着她的手走到的停车场,童乐川感觉怪别扭,一路上打掉他的手很多次。
毕竟她不想再回到两年前过分期待的时刻,那时她以为他牵起了她的手,便真的能给她一个美满的家。
可事实告诉她,他并没有做到。
她现在矛盾地渴求更多,可越是渴求就越是觉得悲哀,便越是不想接受他这些刻意摆弄出来的“好父亲”姿态。
上了车,童乐川便觉得有些困。
“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李晋昭将车内的空调打开。
她点点头,靠着座椅便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似乎很久,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光怪陆离的场景,有无数破碎的记忆飘散。
回忆中的那家名为“Eternity”的老旧咖啡馆朦胧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下意识朝那奔跑,却如何也触碰不及。
只能模糊地看到建筑里的情形,玻璃窗后对座的两个人,一个品着咖啡,一个喝着牛奶,在笑说什么。
猛然场景又被打碎,转眼间便是雪地里的寻欢,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传入耳际,将他们的欢乐定格在那一瞬间。
刻在脑海里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灵秀广场,高楼屏幕上呈现巨大的倒计时,从最后一分钟开始。
氢气球被握在手上,她跌跌撞撞在人海里挣扎,被人揽到身边。
“叔叔。”
她唤道,抬起头却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猛地,一股吸力将她攥入深邃黑暗的漩涡,而那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站在家门外,身旁是一辆黑色轿车。
感官体验似乎都被放清晰,要让她重新体验曾经的那些失落。
手里捏着那张合照,她终是没有勇气送出那一罐千纸鹤,只是询问他的司机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李总的事,与你无关。”
车辆疾驰而去,独留她一人在原地。
她落寞又无奈地翻过照片,伸手摸摸那背后的字,心底有些酸涩。
“新年快乐,怪叔叔。”
/
“新年快乐……”
李晋昭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后,突然听她浅浅说出这么一句。
他愣了愣,转眸看向她。
她熟睡的模样总是不安,似乎总有梦魇困扰。
微蹙的眉头和紧闭的眼睛,挡不住来势迅猛的泪。
为什么难过?
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李晋昭在心底发问,看着她凝结泪水的纤长睫毛,面色也跟着凝重,他想尝试唤她,探手去抚摸她的脸。
头发比两个月之前长许多,遮挡在她的面颊上,他轻轻将它们拨开,撩至耳后,“小川……”
他想继续说什么,面前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他没注意他们距离极近,呼吸几乎都纠缠在一起,她的嘴唇就在他的注视下那样火热地泛红,有些颤抖,往上,是她浅棕眸子澄澈的眸子。
有些空洞,有些迷离,像一颗璀璨的琥珀,却没有任何生气。
只有泪水,蓄满的泪水,透明的,晶莹的,顺着她的眼尾朝下坠落。
啪嗒——
溅在李晋昭白皙又虬隆青筋的手背上,落在他的心间。
只一下,他感觉浑身都传来了那窒息般的闷痛。
“你做什么?”
短暂之间,童乐川便像换了一个人,敛起那些藏不住的脆弱情绪,她声音淡淡的,将头偏向一边,伸手擦干脸颊的泪。
李晋昭眸子微动,才又正了身。
“你刚才做噩梦了?”
童乐川心跳很重,每一下都像有沉重的铁锤在凿响,一下又一下,似乎要阻隔她所有血液的循环供给。
梦境与现实的交错还在她大脑里反复,她缓慢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沉静。
她听见李晋昭的话,冷冷地回复说没有。
“那你……”
李晋昭看着她,没有说下去。
“生理反应,你没有吗?睡醒了会流泪。”
她故作镇静地回答,心底还残留久远的苦楚。
李晋昭张了张唇,熄了火,眉头皱起,“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其实可以讲给我听。”
“没有啊,我说了没有,不是到了吗?走吧,都几点了。”
童乐川将安全带撤下,一脸无所谓地把车门推开,走了出去。
李晋昭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心里的疑虑更重,他知道童乐川一定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心结,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说。
她的心中有一扇紧闭的门,不让任何人进入。
叹出一口气,李晋昭也解下安全带,他一直都是不太主动的人,但现在,他真的需要朝她更进一步,而不应该只是嘴上说说。
哪怕,这个过程会很艰难。
但童乐川是他的亲生骨肉,再难再无解,他还是应该去尝试。
/
没点几个菜,童乐川就吃饱了。
这顿饭吃得不怎么愉快,李晋昭总逮着她问东问西。
“你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关心一下你,不行?”
“有什么好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