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竹见她盯着自己,还等着听后续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实……我娘走的那会儿,石婶子也刚好新寡。后来,我爹和石婶子走得近了。大抵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同病相怜吧。但那年头,他们并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婶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后,她还来操心过我的婚事,怕将来没人替我张罗。”
阿媛瞪大了眼,实想不到上一辈人之间竟有这样的往事。
但她能够想象,两个人至今没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见当年互通情愫的过程是相当隐秘艰难的。
前朝末年,烽火连天,战事不绝,许多男丁被征召入伍,最终埋骨他乡。大华朝初立之时,许多地方已是地广人稀,百废待兴,为增长帝国人口量,提高生产力,朝廷推行了多项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项,便是暂停了前朝时对节妇的表彰,反而鼓励适龄寡妇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这项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后。然而像南安村这种小乡村,经年累月被各种宗法族规限制,又没有受到战事波及,对于朝廷这种新政策,人们视而不见。寡妇不守节,对这种偏远乡村的人来说,仍旧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不至于将人抓了浸猪笼,但非议与责难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晓得这些事,乃是因为柳巧娘当初也是带着她这个女儿嫁给吴有德的。当时不乏流言蜚语,若非她母亲善于经营与周边人的关系,又是个贤惠的妇人,慢慢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艰辛的。
只是这种情况在近些年却又有了改变。大抵是因为枕水镇逐渐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水乡集镇,八方往来,民风开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响。
寡妇再嫁,已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村人虽不至于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励再嫁,到底反对和鄙视的声音是少得多了。
可叹,石寡妇与颜本益是没有赶上好时候。
阿媛得知这事,心下甚是惋惜。
颜青竹却接着道:“也怪我爹没胆识,否则我现在说不定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了,石婶子也不会一个人没有照应。他自己更不会郁郁寡欢,闷头喝酒,引发风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弯弯,语气里却不乏唏嘘之意。
阿媛以为他生出了伤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宽慰道:“当时的情况便是那样,也怨不得颜大叔。今后我们……你可以多照应下石婶子。”再说你也会有妻子孩子的,将来并不会孤寂。心下这句,却未说出。
“自然是要照应的。”颜青竹叹了口气,“但一些遗憾终不能弥补。我爹这辈子自己没过安生,也连累了石婶子。他这辈子守着许多规矩,就像带着枷锁一般,有时候,我都替他可惜呢。”
阿媛听他的意思,却并不是伤心居多,而是……替父亲悔不当初?
“可是,颜大叔能怎么做呢?那个年月娶了寡妇,确实在村里抬不起头呢。”除非是吴有德这种有了钱,根本不管别人说法的人。
颜青竹道:“当时并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我虽小,也劝我爹带着石婶子一起搬到镇上住,离开这村里,又有谁知道我们的来历,又有谁闲的没事管人家是不是寡妇再嫁?那时候的枕水镇虽大不如今日,但也算十分兴旺了,以我爹的本事,在镇上谋生半点不难。可他因为从前和伞帮的过节,瞻前顾后,始终不肯去镇上。在村中更是偷偷摸摸,生怕别人有半分闲话。”
阿媛哑然,那时候的颜青竹才几岁啊?他敢于这样建议自己的父亲?
“哎”颜青竹叹了口气,“就像我娘在时说的,我爹这人从来一根筋,只会守规矩,绝不会坏规矩……当时石婶子也是愿意去镇上的。可是后来,石婶子见我爹犹豫不决,便伤了心,发誓以后再也不嫁人,她把自家篱笆拆了,筑了高墙把院子围起来,说是再也不和我爹往来了。我爹也没再去找她,就这么闷着疼了十多年。”
阿媛之前以为,石寡妇家高大的院墙是因为她一个人住,为了更安全才筑起的,却不想里面竟是一个如此忧伤的故事。
“你说我爹这辈子过得值不值?”颜青竹似乎被勾回到从前的日子里,思绪飘摇。
阿媛听得伤感,没有言语,只摇了摇头。颜大叔自然是不值。石婶子也不值。
对于从前的事情,颜青竹从未向人倾述过,但今日见到阿媛,他竟有很多话想说,尤其那些他自己都觉得出格的想法,反而很想叫阿媛知晓。
如果他们终能走到一起,她应该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哪怕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该叫她知道。
柴火里炸出个星子,颜青竹伸手搔搔眉角,从回忆里跳脱出来,苦笑道,“我从我爹这里,除了学会一身手艺,便是学了一个道理。这人啊,都只有一辈子,若是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坏事,一定就要努力去做到。不要管其他人的看法,日子又不是给别人过的,将来后悔苦闷的也不是别人。所谓的规规矩矩做人,实是与唯唯诺诺差不多的……这些话,我爹在时,我不讲的,怕他生气骂我,骂还好,只怕他身子不好,气得发了病。但我心里,当真不认他那一套做法。”
阿媛听完,心中诧异于颜青竹的言论。
大华朝同样是一个推行儒家思想的王朝,读书人奉行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阿媛在梅吟诗社,自然也接受这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