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年间,河清海晏,汴京物阜民丰,闻名遐迩。偌大都城之中,潘楼街的早市最为热闹。
六月初夏,城门在晨曦中开启,行贩们就匆匆担着猪羊肉、新鲜菜蔬、盐担子进城,叫卖声唤醒沿街百姓,也唤醒了杨柳枝头的黄鹂。
日头渐盛,街市愈发繁华,有卖炊饼粥饭的,有卖熟骨头、灌肺炒肺的,有走街串巷卖洗脸水的,更有提壶叫卖各色汤药茶的,令人目不暇接。
“饶骨头捎炒肺一碟,二十文!”
“酸馅的馒头(蔬菜包子)四文两个!”
“都来看都来瞧,一文买个油糍吃!”
“炊饼,卖白面的炊饼喽,大的4文小的3文,里外一般!”
……
街北高大恢弘的建筑,正是酒店潘楼。工匠们正忙着扎绑彩楼欢门,两个伙计热情迎客,将贵宾引入酒楼,看来,潘楼是要重新开业。
好奇的行人停下观望,低声议论:“换新东家啦!”
“这潘楼还卖蓬莱春吗?”
“卖啊!嗨,要说好酒啊,还得是白矾楼的眉寿好哇!”
一辆四头牛拉的太平车缓缓驶来,一头骡子拴在车尾,女使婆子们坐的小板车紧随其后。车里坐着郦娘子一家人,被行李箱笼挤得无处落腿,面饼般贴在一起。
大娘寿华稳稳地给一把刷牙子涂上皂角浓汁,递给对面的四娘好德。
好德伸手接过洗漱,小声嘀咕:“娘也真小气,何不雇轿子进城,轻便又体面——哎呦,你踩着我啦!”
碰到她的是五娘乐善。好德不甘示弱地还了一脚,乐善正睡眼惺忪,忽然小腿一痛,娇声叫嚷:“娘,你看她呀!”
正在梳头的郦娘子手一抖,头油登时溅出两滴。她痛惜地用手指一刮,往乐善蓬乱的鬓发上一拢,顺势把人搂进怀里,没好气道:“别提那帮天杀的,青天白日的发起梦来了,开口就是一百二十文!一百二十文呐!占自家便宜算什么本事,到了二娘家里头,轿子尽你坐个够!”
好德不满地觑了一眼藏在母亲怀里,冲自己做鬼脸的幺妹,对着长姐撇撇嘴。
寿华轻抚袖中的香球,莞尔一笑:“就听娘的话吧!”
三娘康宁不理车内纷争,兀自掀开了帘子,华丽的潘楼映入视野,她不禁为之惊叹。
“怪道人人都说,汴京富丽天下无呢!大姐姐,你看这楼前特特扎个彩门子,阁里还立着好些簪花娘子,也不知都是作什么的!”
乐善也探头过来,好奇道:“哪儿呢,我看看!”
后面板车上,刘妈妈和女使春来互靠着打瞌睡,琼奴则瞪大眼,贪婪地看着超出她想象的汴京繁华。
望着女儿们兴奋的侧影,郦娘子幽幽感叹:“等咱在汴京落下脚,给你们都寻上一门好亲,娘也就此生无憾啦!”
车轮滚滚,太平车吱嘎吱嘎地经过潘楼,渐渐走远。
潘楼华阁之中,宾客满座,琴曲婉转,一名貌美的歌伎正在弹唱。
酒保将细茶点心摆了满桌,杯盘碗碟,清一色的银器。他恭谨鞠躬:“东家慢用,小的就在门外,有事您招呼!”
柴安点点头,酒保告退。
席间,一名男子啧啧称奇:“今这城里头,也只有柴大郎君家财万贯,眨一眨眼,就盘下这样大的店子!可我却听说,这老主家连着三年大亏本钱,很是破了财的——”
柴安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不作理会。
梁俊卿嗤笑一声:“你们这些鼠胆的,柴郎君何等人也!宫里头早放了消息,谁揽下潘楼每年两万斤的酒税,便替他划下一千家脚店来售酒,还愁往后银子不流水样地进么?”
另一名男子面露惊异:“好啊,莫说旁人得不着准信儿,就是得着了,谁又有这般魄力手段!”
“是了!是了!”众人连忙奉承。
柴安却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范良翰,笑道:“不是说怕风,窗户都关了,还不摘了?”
梁俊卿早就看范良翰头上帷帽不顺眼了,闻声就去拉扯。
“又不是小娘子,大男人出门谁还戴这个——”
范良翰心虚地捂住,说:“昨儿被蜂子叮了,好大一个包,别碍了观瞻!”
柴安抬手,以迅雷之势一把摘掉了帷帽,范良翰眼明手快,抓起桌上扇子挡住脸,尴尬道:“惭愧!惭愧!夜里多饮几盏,不意摔出来的,怕人笑酒醉鲁莽,望诸位恕罪则个!”
众人心知肚明,忍笑安慰:“不怪不怪!寻常事!寻常事!”
柴安看了一眼范良翰,忽然命令众人:“都出去!”
众男子面面相觑,不知柴安是何用意。
“出去!”
众人不敢言语,纷纷起身退席。
席上只剩下柴、梁、范三人,柴安才沉下脸,对范良翰说:“放下!”
范良翰无奈放下扇子,俊俏的脸上挤出个笑,右脸果然青了一片。梁俊卿怪叫一声,一拍巴掌:“呵!好大一只蜂啊!”
柴安挑眉:“又被你娘子敲打了?”
范良翰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昨夜酒醉,同婢女谈笑无忌,惹得娘子动怒——两厢争执,我从床上跌了下来,不碍的,不碍的!”
“你你你,你也忒无用了!”梁俊卿瞠目结舌。
柴安冷笑起身:“走吧!”
“去、去哪儿?”范良翰不解。
柴安打开房门,扬声道:“我亲自去会会你那悍妻!”
说罢拂袖,一阵风似地走出门,范良翰惊恐万状,追出门大喊:
“万万不可!惹急了她,我家娘子——她、她会吃人啊!”
柳叶拂动,郦家的太平车停在树下。对面的高门大户就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范家。
王妈妈站在门口,堆起笑容:“不巧了,我家阿郎、主母乡间避暑,不在家。”
刘妈妈面露诧异,连忙道:“烦去通知你家郎君一声,说他丈母一家远道从洛阳来访亲!”
“哦,大郎会友去了。”
“几时回来?”
王妈妈故作为难:“晌午他惯在桑家瓦子耍的,晚上还有夜场,不知消磨到几时呢。”
话说至此,刘妈妈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耐着性子说:“烦您受累多跑一腿,告知我家二娘子出来相迎。”
路对面,琼奴和春来搀扶着郦娘子下了太平车,姑娘们也都戴好帷帽,陆续下车。
王妈妈瞟去一眼,笑容冷淡:“逢相国寺斋会,娘子布施去了,累了亲家娘子,改日再来罢!”
这便是逐客令了。刘妈妈张口结舌,郦娘子顿时铁青了脸。
“回去!”她怒道。
女儿们面面相觑,三娘康宁下意识上前一步,手臂就被大姐寿华暗暗一捏,生生站住了。
郦娘子掉头就走,背影刚强。
王妈妈看见太平车底下一坨牛粪,不等郦娘子走远,就吩咐门房:“还不赶紧扫了,留着污谁的眼呢!”
如此明晃晃的羞辱,郦娘子忍无可忍,转身上前,抡起手就是一巴掌,厉声道:
“哼,昨儿不出门,明儿也不出门,赶巧我们来了就出门去了,敢情我捎的信儿全落狗肚里去了!”
王妈妈惊惶捂脸,唯恐叫路人看见,压低了声音说:“亲家娘子息怒,是真不在家!”
郦娘子却丝毫不避讳,扬声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二娘在我家时,断没有远客到了不迎,过门而不入,连茶都不奉一盏的狗屁道理!姑娘嫁进你范家,不过二年光景,寡母姊妹全不认得,这哪儿是出门子,一脚踏进牲畜道了!至于那条黑了心肝坏了肚肠的白眼狼,算我瞎眼白养了她,叫她只管放心,老娘将来就是讨饭,绝不讨到她范家门上来!走!”
王妈妈脸上一个巴掌印,羞得无地自容,欲辩而不敢,眼睁睁看着郦家一行人回太平车上去了。
三娘康宁仍站在原地没动,似要从那扇门里头看出一个人来。寿华柔声说:“走吧!”
临走前,女使春来一扭头,对着范家门楣狠狠啐了一口。
众人上了太平车,五娘乐善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母亲袖子,轻声安慰:“娘——”
郦娘子突然捶着胸口,痛呼道:“可怜了我那二百贯嫁妆哟!”
四娘好德瞪圆了眼,一下跳起来:“二、二百贯?!”
砰地一声,她撞到了顶棚,捂住脑袋痛哼起来。
与此同时,郦二娘站在范家大门之后,目光复杂,目送郦家的太平车渐行渐远。
马蹄扬起浮尘,柴安策马直奔范家,范良翰和众小厮驱车行驶在后面。郦家笨重的太平车与他们擦身而过,彼此反向而行。
夜幕渐深,范家客房里,柴安还在自顾自地饮酒。桌上冰盘浸泡着瓜果鲜李,女使一人打扇一人斟酒,还有一个给范良翰剥李子。
范良翰没心思享受,坐立难安,不时瞅瞅门口,急得额头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