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街巷口,德庆将一只包袱送到柴安面前,表情忐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轿子,说:“郎君,三娘子派人传话。”
柴安问:“她说什么?”
“……多谢郎君慷慨赠银,只取百文酬谢神仙,余下银两完璧归赵。往后郎君可得记着,人外自有人,天外又有天,不要……”
“不要什么?”
德庆把心一横,说:“大模大样,妄自尊大,实乃井底蛙耳!”
柴安听完横眉竖目,德庆只好赔笑。
街角,三娘的轿子在等候。很快,春来捧着沉甸甸的一包银两,又回来了。
“三娘子,人家又给咱退回来了!说什么些许薄银,不足为意,娘子要是稀罕,便与了娘子买花戴!”
康宁啐了一口:“好不促狭,输便输了,偏来奚落人,这是挖苦我郦家穷酸呢!不义之财,不可取它分文。否则今天饶了你的,明日还得从你身上百倍地搜刮了去!你来。”
春来附耳过去,然后点点头离开。
康宁在轿子里等着,只掀了半截帘子向外望去。
春来正在给乞儿们派铜钱:“不要急,人人都有,可不许抢!”
乞儿们欢天喜地,道谢不迭:“好姐姐,真个菩萨心肠!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不远处,目睹一切的柴安还没怎么样,德庆先跳起来喊:“好哇,到这儿当散财童子来了!郎君!”
康宁抬眼望过来,无意中和柴安眼神撞在一块儿。春来瞬间紧张起来,护在三娘跟前。
柴安一抬手,把德庆拦住了:“不准去!”
德庆疑惑:“郎君?!”
康宁对着柴安得意一笑,手指一松,半掩的轿帘子落下,遮去了那张灿若玫瑰的艳容。
春来一昂下巴:“走!”
墙根处歇脚的轿夫凑上来,抬着轿子离去。
德庆急地跳脚:“郎君!”
柴安平静道:“就兴你骗她,不许她诈你?况那银子是我送与她的,娘说拿出去做善事,
人刚才不就是在行善积德?”
“那您就不管啦?”
柴安目光幽深地望向那轿子,说:“一个闺阁女郎,还晓得横财不沾,倒叫我高看她一
眼。不过,行事这么粗率莽撞,早晚惹出祸来,哼!”
说罢,快步离去。
柴安刚回到潘楼,酒保就忧心忡忡地迎上来。
“郎君,那杨衙内又来了,骂走了三四个伴坐儿,还闷头喝了两坛酒,不知会不会闹事哩!”
梁俊卿兴冲冲地凑过来,说:“我去了东鸡儿巷,对那卢燕燕千求万拜的,珠子锦缎生纱不知许下多少,才哄得……哎,才哄得她肯出席潘楼的酒会,你得勾了我半年酒账!”
柴安被他絮叨得心烦,不由止步,看了一眼对面阁子。一个锦衣的年轻郎君背对人在阁中坐着,一位歌姬正在弹唱,门外还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
“由他!”柴安说。
酒保听话离去,梁俊卿依旧跟着絮叨:“柴郎君?柴大官人!待到中秋……你听我说呀!”
柴安一脚踏进阁子,回过身来说:“知道了,今儿我有事,改日再说吧!”
梁俊卿还欲开口,砰地一声,门当面阖上了。他摸了摸鼻子,一脸莫名。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
德庆苦着脸:“您这是赶巧了,我家郎君心上不大痛快,正窝着一肚子火,没处说理去呢!”
“哦?”梁俊卿不禁好奇。
德庆连连摆手:“也是郎君大度好性儿,不同她个女流之辈计较,您当我什么也没说!”
梁俊卿赶紧把人扯住,八卦道:“哎!快一五一十地讲了,没准儿我还能替他出了这口闷气呢!”
德庆瞅了紧闭的门一眼,小心凑到梁俊卿耳边上说了几句话。
梁俊卿下意识一摸脸:“又是她?那一记耳光,我还记在账上,不曾找她清算呢!”
“谁说不是!通汴京城打着灯笼,您也寻不着第二个这么泼性的!”
梁俊卿脸色一沉,哼出一声:“我看不尽然!那郦氏一门六虎,也算家学渊源了!”
对面阁子突然传来骚动,是杨羡把酒坛子摔碎的声音。
“唱得有气无力,什么玩意儿,滚!”
歌姬抱着琵琶,哭哭啼啼地夺门而出。德庆皱眉,欲再回头去请柴安,梁俊卿眼珠子一转,一把按住:“不忙,我去瞧瞧!”
说完,他就冲着杨羡那屋去了。德庆也没放在心上,扭头便走。
阁楼之上,柴安一个人拨弄着琴弦,突然想起三娘子临别前那得意的一笑,莫名心烦气躁起来,随手一划拉,一阵刺耳的琴音。
他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高声喊:“德庆!德庆!”
德庆一溜小跑:“哎!郎君吩咐。”
“传令下去,中秋前的新酒会,我要隆重地办,热闹地办,叫全汴京的人都来瞧,打下那四福斋的气焰!”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郦娘子在四福斋后厨指挥:“生意才有些起色,中秋更要殷勤周到,才好把新客留住呢,都麻利点儿。”
“知道了,娘!”
“晓得晓得,误不了事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应和,琼奴领着刘妈处理大闸蟹,郦家女儿们忙着摆放石榴、梨枣、葡萄等各色果盘,桌上一碟碟月团整齐摆放。
茶肆里,众人又给花架撤掉茉莉,摆上盆景奇石。寿华在几案添置新书,又往茶桌搁上围棋、象棋、叶子牌等雅戏玩具。
康宁踩了凳子,刚把吴道子的画摘下来,郦娘子冲过去,劈手抢过画:“多少人冲着这幅真迹来的,不能摘!”
康宁笑笑,从郦娘子手里抽回:“娘,今儿是中秋,文人秀士吃了酒诗兴大发,咱们供些便宜笔墨,就着这面粉墙,请客人提个诗作个画儿,来年春闱……出个状元榜眼的,这可就是状元墙啦!再想题诗作画,非名士俊才不可!”
郦娘子一拍大腿:“这主意好,平日只管满嘴的夸口,也叫我看看哪个有真才实学,捉个回来好做女婿!好闺女,还是你有心计,娘听你的!”
她又把画抢回藏在怀里,边笑边退:“这画我先收起来!”
康宁无奈:“娘,借了要还!”
郦娘子连连后退:“跟咱抢生意,昧他幅画怎的!”
外面突然响起喧天的锣鼓,郦家众人忙跑出去瞧。
只见潘楼前的彩楼装饰一新,高高竖起的花头画竿上挂着醉仙图案。两名酒保当众展开了一条白布,足有三丈多长。范良翰亲自将笔墨捧了上来,柴安接过狼毫,提笔写下一行大字:“潘楼酝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汴京第一。”
他一挥而就,笔走龙蛇,气势雄浑,惹得众人连声叫好。
范良翰与有荣焉,高声喊:“上布牌!”
三个杂役共同扶着一根粗大竹竿过来,柴安抓起布卷,德庆俯身下去,柴安在他肩头一蹬,猛地借力而起,将布条高高挂在了竿头,眨眼之间又飞身落下。一时鼓乐齐鸣,人声鼎沸。
众人鼓掌凑趣:“好好好!好字!好身手!好人才!只不知这酒好不好哇!”
柴安神采飞扬,掷地有声:“酒好不好,何须主人家夸口,但请父老高邻品鉴!今年我作为潘楼的新东家,不只要请列位品酒,还要请全汴京的人都来尝尝我这琼液,到底好是不好!来!出发!”
他一扬手,三人扶着长竹竿前方开道,后面跟着杂技百戏与鼓乐的队伍,有人挑着数担新酒的样品紧随其后。头顶花冠的卢燕燕缓缓骑马而行,怀里是酒坛,手里是酒瓢,一瓢又一瓢美酒撒向激动的人群。另有数名秀丽女子跟着,或手持盛满五谷豆钱彩果的花斗漫天撒向孩童,或腰间挂着腰鼓,或手捧龙阮琴瑟一路奏乐追随。
如此盛大的场面,引得街头路人攒动——
“哟,这是谁家的酒会,这么热闹!”
“是潘楼,潘楼啊!前头这么大的布牌,瞧不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