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时光飞快,不知不觉留在洪姑姑这里已两年有多,暑往冬来,他帮忙押过的婚少说也是大几十桩,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越发熟练起来,洪姑姑待他不差,虽是个嘴上不饶人举止又粗俗的妇人,但也会在赶集时像给自己儿子买衣服一样仔细挑最好的款式送他,有时还嫌弃街市上卖的鞋子不结实,自己在灯下忙活好几个晚上给他做鞋子,虽比不上外头的好看,但确实结实,元宵节时她还亲手给他煮一碗汤圆,嘴里总说的是煮多了分他一点,可汤圆馅儿全是他爱吃的红糖桂花馅儿。只是从不给他钱,不管得了多丰厚的酬金也不给。
有时候他想,那只老母鸡的钱,应该早就还上了吧。可是他却也从不提离开的事,住惯了洪姑姑家,家里的每件家具包括他睡的床,乃至院子里的所有植物与动物,都在他身上种下了深刻的亲切感,没想过离开后的日子,比起冰天雪地的老家,以及动不动就将他往焚炉里送的天界,这里挺好,为何要走。
洪姑姑除了喜欢钱,喜欢酒,没多大毛病。
他不止一次看见她在深夜时抱着酒壶睡在院中的竹躺椅上,一边看天一边喝,妇人里少有她这般海量的,但有那么一两回他以为自己眼花,因为在洪姑姑眼角看见一点亮闪闪的东西,她在哭?可是她这样健壮过头的人,不该是跟眼泪无缘的那一类吗?
他没有问,也知道即便问了她多半也是不回答的。来人界这些日子,他多少也明白人类的生活习惯之一,便是将那些不肯与人言的心事,在深更半夜化在梦里或者酒里。
他不喝酒,觉得不好喝,他的夜晚只献给暖烘烘的被窝,不做噩梦时最舒服,像头吃饱的猪似的一觉到天亮。
不过,他也好奇过洪姑姑到底是施了什么绝技才让那些痴男怨女们顺利成婚,也想知道她那小盒子里装的盐巴一样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但洪姑姑跟防贼一样始终不肯透露半分。
大概是怕他知道其中窍门之后另立门户?
不过也无所谓,他只是想要个安稳生活罢了,被迫离开了原住地的妖怪,大多数都只有这个期待而已,他们很少有修炼到顶称霸三界的野心,跟世间许多普通人一样,不过是不想漂泊流离,求一心安处度过余生,不要再回到被敌对被嫌弃被随意处置的过往。
但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被嫌弃了。
苏胜就是最嫌弃他的那个。
苏胜算是他邻居,家在离洪姑姑家不远的北面山脚下,比洪姑姑家气派些,大门上还挂了震霆镖局的牌匾,听起来能唬人,但实际上来托镖的雇主少得可怜,经常门庭冷落,以至于苏胜经常要带着门下不多的镖师靠帮人修房建桥这些力气活儿来赚钱。
听说震霆镖局以前还是风光的,在苏胜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去世后,镖局便挪到了苏胜手里。苏胜原本不叫这名字,叫苏胜雪,对,她是个女的。接管镖局后,她便将那雪字去了,说念起来方便。
可即便听起来像个男人,世俗的眼光仍将她排挤到很尴尬的位置,没有多少人会放心把东西交给一个女镖头,哪怕她看起来十分真诚且勇敢。这样的后果,便是老主顾一个个离开,新主顾顾虑重重甚少上门,下头的镖师们迫于生计,也逐一离开,如今剩下的,无非是早年一直跟从苏家且看着她长大不忍离开的叔伯们。但长期如此,震霆镖局散伙也是迟早的事。
这些都是洪姑姑茶余饭后讲给他听的,因为每次苏胜带着她的下手们出去揽活时都要从洪姑姑家经过,每次洪姑姑都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摇头,说好好的姑娘偏要干这样的营生,谁若劝她放弃家业早些寻个如意郎君有个依靠,必被骂个狗血淋头,天晓得这姑娘是不是吃铁长大的,非要守着那根本扶不起来的家业苦苦支撑。
她觉得苏胜有毛病,苏胜同样看他们不顺眼,每次路过,四目相接时,他总能见到她不屑的眼神跟故意转过去看都懒得多看他们一样的脸,也不知是为什么。问洪姑姑,她说在苏胜眼里他们镖局干的是正当生意,自然看不惯我们这些剑走偏锋,靠促成姻缘来赚钱的押婚人,觉得我们干的不是正经事。
想想也多半是这个缘故,毕竟七十二行里,从来没听过押婚人这一行。
如果不是那天洪姑姑让他去集市上打酒,可能这辈子他跟苏胜的交流都只能仅限于在她路过时高傲又不屑的一瞥。
那天微冷,下雨,各色纸伞在雨中或快或慢地移动,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洪姑姑的酒壶,只想着快些回去,地上积水太多,看吧,前天才洗过的鞋子又遭殃了,才一抬头,不远处的雨水里划出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间堆满各种货物的门庭宽阔的商铺,生意做得很大的样子。苏胜是被人直接推出来的,幸好她还有些拳脚底子,勉强稳住了身子,随后被扔出来的是一摞包得很仔细的礼物,跌在水坑里,转眼湿透。
刘老板,我很有诚意的,您的货交给我们保证万无一失,求您了,给我们一个机会!价钱我只收别家镖局一半!
他习惯了她从他家门口经过时略略趾高气扬的样子,从未见过她满脸堆笑,在极度不礼貌的对待下依然努力讨好他人的卑微之态。
都说了不用你家,也让你别再来了,更别送我这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屋檐下站了两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胖得像个发面馒头,总让人担心那身价值不菲的绸衫会不会被他撑破,旁边那低眉顺眼的小厮在她面前也突然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时刻,跟着主人家斥责:你也不看看你们镖局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看看你是谁,谁会找个娘们儿押镖!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