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土墙外,两人相顾无言,翠儿都不敢看他,低着头。
北风嚣张,所见之处只得他们两个活物,世界在此刻寻不到生机似的。
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他不需要她说话,答案早在心里,只从怀里取出老早准备好的东西,那是翠儿从前做给他的荷包,上头的鸳鸯绣得像鸭子,他塞给她,也不知买点什么当贺礼,你自己揣着,看上喜欢的自己买。
翠儿的手僵硬地像木头,把荷包推给他,使劲摇头。
他不收,又推回去:能嫁得好是好事。天冷,快回去吧。
翠儿的眼泪越流越厉害,哽咽着想说什么,但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不用道歉,也没有怨恨,他摸了摸她的脑袋,送她到这条路的分叉口,只能送到这里了,以后的路,她要跟另一个人走了。
他微笑着冲她挥手,目送她离开。
蹲在他肩膀的它叹气,不是因为他失恋,而是从他的表情判断这回它还是没东西吃。这个家伙啊,到底什么才能让他哭出来呢?
正想着,一滴亮晶晶的眼泪突然从它面前落下去,它惊诧之余赶紧冲下去一口吞下,抬头,他无力地靠在老树粗糙灰黑的树干上,身上灰黑的衣裳几乎跟这棵快枯死的树融为一体。
第二滴眼泪还没有出来,便被他用力擦掉了,可嘴角还是挂着笑,仿佛只要不露出难过的表情他就不会难过一样。
它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飘到他面前用力亲了他的脸颊一下:你可算哭了!它甚至盼望着他马上再爱上一个会嫁给别人的姑娘,说不定这样它一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总之那一天,小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独自走回去的,当然更不知道身旁有一只兴高采烈只差敲锣打鼓的妖怪。
翠儿出嫁后不久,小曲离开了这里。
老家是回不去的,祖屋在战火里烧了一大半,现在估计全塌了吧,当初出来谋生,还想着等攒够了钱的时候说不定天下也太平了,那时便能回去把家重新修起来,娶妻生子,然后教孩子读书识字,但不需要他把所有诗词都背下来,更不需要他成为神童。
可是折腾了这么些年,修房子的钱远远不够,天下也没有太平,并且越来越不太平。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唯有年龄的增长不费吹灰之力。
从小曲走到另一个老曲的过程里,他还去参过军打过仗,军队里起码能吃上饱饭,可是他不敢杀人,刀比笔重太多,总拿不稳,而且战场太难看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那么多离开身体的四肢,死的伤的堆叠在一起,人命在其中轻贱得连一张废纸都不如。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倒也不是怕死,就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再提不起力气。跑的时候还带着个受了伤的小兄弟,才十来岁,看到血还会吓哭的那种孩子,一路上担惊受怕地躲藏,实在没饭吃的时候他趁夜去别人家的果园里摘果子,末了却不愿当小偷,留了字据说借了多少果子以后必定偿还,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大名。活下来不容易,小伤兵懂事,中途好几次都让他不要管自己了,他也动摇过几次,带着一个伤兵逃难实在是难,但最终他每次都说行我再送你走一段就走,却总是送了一段又一段,多走一段离小伤兵的老家就能近一段。小伤兵说家中尚有母亲与妹妹,村子周围的山上四季常绿,花果遍地,还能抓到肥壮的野兔,自己做梦都想回去。他听得很欣慰,甚至觉得那不只是小伤兵想回的家,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可惜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谁都没能去到那梦里的家乡。
小伤兵死在了路上,临终前糊里糊涂地喊娘我要穿新衣裳。
他找不到纸钱,把枯叶撕成衣裤的样子烧在荒地中的新坟前。
战场是再也不会上了,虽然老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还是偷偷回去了,数年不见,等待修复的祖宅连最后一面墙都垮了,曾经还算热闹的小城里荒草丛生,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老弱妇孺为了一小袋米的归属争吵不休。
他在破败的家门口坐了整夜,翌日清晨离开了小城,走时只带走了大门上的一把铜锁,那是他向临终前的父亲证明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证据。
会读书会识字,会种地会修锁,饿不死人的。
他去了人多的大城市,除了偷抢拐骗不做,什么都做过。乱世谋生虽然辛苦,好歹攒下了一些钱,学人做些小买卖,明明是做好了完全的分析与准备,却赔本赔得一塌糊涂。有人说做生意要讲眼光讲运气,他便总想着是不是自己年幼时的光芒已然用尽了一生的运气,然后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定是的!接受这个事实吧!
没有运气,还有力气嘛,既答应了亲爹要照顾好自己,哪能食言。
不管在小店里帮忙算账还是在马棚里替人刷马,他都相信世道早晚会安定下来,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遇到过那么一两个心仪的姑娘,许是阴差阳错缘分不够,最终都是不了了之。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势单力薄,照顾自己已是吃力,若再将另一个人硬拉进自己的人生,那便是害人了。
一晃又是十多年,四分五裂的天下战火更盛,仿佛烧到了一个极致,波谲云诡的局面只等一个命定的人物挥刀决断。
而他已经过了四十岁,是个彻底的中年人了,照镜子时常会发现几根白发在鬓边乱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