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壁画是交由伍先生一人完成,但方丈考虑到伍先生年事已高,独自完成整座寺院的壁画恐见吃力,于是奏明皇帝,将壁画按南北院分开,再寻一画师,一人完成一半,既能替伍先生分担,又能节省不少时间,否则也没有一堆画师为了入住甘霖寺而费尽心思的后续了。至于这皇甫勤,听说是方丈无意中见了他的作品,大为欣赏,甚至给出了虽不及伍先生,亦不远矣的高评价。
而他自然也像珍惜自己的性命一般珍惜这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入住甘霖寺的当天,他便一夜未眠,坐在北院的空墙前沉思到天明。第二天,墙上便出现了第一只恶鬼,刚刚画完,路过的小沙弥便被吓了一大跳,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画面,那墙上的恶鬼活灵活现到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来一般。
一时间,寺中所有对他的功底有所怀疑的人,都觉得方丈的眼光果然不得了,没有选错人。甚至连寺外的人也闻声而来,对着他的画作啧啧称赞。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往甘霖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心生仰慕的大小姑娘们,她们对他画得好不好并不在意,一个面容俊秀,年轻又有朝气的白衣公子,身姿挺拔地立于墙前,手执画笔信手拈来的洒脱模样,才是她们不肯挪开目光的原因。再说,他画得也是真好,不懂画的人都觉得好。甚至在他得闲之时,不止一个人来求他给画上几笔,画什么都好,一朵花一只鸟哪怕一片叶子都行,只是一定要落下他皇甫勤的大名。
越来越多的人坚信皇甫勤是画坛冉冉升起的新星,扬名天下是早晚的事,趁早求一幅真迹是正经。而他素来好脾气,也是来者不拒,传扬出去,喜欢他的人就更多了,连甘霖寺的香火都因他而变得更加旺盛。
一直画了大半个月,北院的墙差不多完成了一半,竟比预期更顺利。
这天傍晚,他搁下画笔,又习惯性地朝南院那边望去,心头竟又紧张起来。
说来好笑,他来甘霖寺这么多天了,至今都没有胆量走到南院去。
在他入寺后的第三天,听小沙弥说,伍先生也到了,就住在南院。当时他激动得都要跳起来,崇拜了那么多年的偶像就在咫尺,他恨不得马上冲过去亲眼一见。但他瞬间又冷静下来,早就听闻伍先生性情古怪孤僻,尤在作画之时最不喜外人打扰,如今自己去了,岂非坏了人家的清静?这可是大大的不该思来想去,他只得暂且收了那份迫不及待想要见对方的心,想着不如等他们都完成壁画之后,再去拜见不迟。
此时,他站在通往南院的走廊前,那份渴望见到偶像的心情跟今天突然变热的天气一样,实在摁不下去,他左思右想,迈了腿又收回来,如此反复几次,终是说服了自己,就去偷偷看一眼,绝不打扰伍先生!
在去往南院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要在最快时间内把伍先生的作品都记下来的准备,连一根线条都不能错过!如此方能比照出自己的不足,及时改进,毕竟是两人之作,他不能容忍自己拖伍先生的后腿。
可是,他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不是伍先生的壁画将他震惊到脑子一片空白记不住任何东西,而是南院的墙上,空空如也,莫说地狱恶鬼,连只蚊子都没有
他愣在南院的门口,揉揉眼睛,却并非眼花。
一阵鼾声传来,那躺在竹椅中睡得正酣的白发老者,一身大袖宽袍歪歪斜斜地拖到地上,两个空酒壶躺在一旁,压住了连墨都没蘸的画笔。
这便是伍先生的真容了吗?
虽然跟想象中颇有出入,但他还是激动得很,再看那满墙空白,他心想定是前辈还在酝酿之中,以他的画工,说不定几天就能完成他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内容。
一定是这样,他朝睡梦中的伍先生行了个礼,蹑手蹑脚地退回了北院。
又是十天过去,可南院的墙上还是一片空白。
连方丈都有些着急了。
他自知人微,不敢多问,只从庙里其他和尚的口中隐隐听到江郎才尽上了年岁果然就比不得后生啦!我看他根本画不出来了这样的窃窃议论。
今天是他休息的日子,他专程去集市上买了一壶好酒,偷偷带回了寺庙藏在房间里,又从下午犹豫到傍晚,终于在夜色初临时,带着酒悄悄走到了南院。
墙壁确实还空着,伍先生也没有睡觉,只面对墙壁坐在竹椅上,没有蘸墨的画笔在他手中转来转去。
他鼓足了勇气,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然后走到伍先生背后,深深鞠了一躬:晚辈皇甫勤,拜见伍先生!
画笔停止了转动,伍先生连头都没有回,只闲闲一句:是隔壁的皇甫公子啊。
都听不出他到底欢不欢迎,他只得硬着头皮将那壶酒拿出来:晚辈得了一壶酒,自己又不胜酒力,听说伍先生海量,特拿来赠予先生。若叨扰了先生,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我这便回去了。
一听到有酒,伍先生态度顿变,急急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开了盖子仔细一闻,笑出来:果真好酒!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送酒是送对了。
你来得及时,我正愁没人给我打酒去。伍先生朝他招招手,来来来,你别回去了,头回碰面,又是同僚,今夜月色又好,不如共饮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