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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周,陈信又去回诊。

陈信推开门,看见周云涵在诊间等待他,眼底平静无涛。

「请坐。」周云涵让陈信在自己对面坐下,在细看陈信的面容后,她有些欣慰的勾起唇角:「虽然不知道这一个月你发生了什么,但这是对你有益的一个月。」

陈信静默不吭声,许久才问:「为什么这么说?」

面对陈信的提问,周云涵指着自己的双眸:「每个人的眼睛都不会说谎,包括你我。」说着,她发现陈信的眼神稍微偏了一下,又指向陈信:「就像这样,很明显的回避。」

「对你来说,应该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人的情绪吧。」

陈信短暂分神,就看周云涵静静地望着他,好似在期待自己啟齿时,能说出她想听到的话。

在三犹豫抉择下,陈信主动向周云涵提问:「你想问我什么?」

陈信如是说,周云涵却摇头。

「不是我想问你什么,而是你愿意告诉我什么。」她和陈信对视,方才眼底风平浪静,此刻却翻涌出浪沫;炽光灯将周云涵的眼眸点亮,晶亮的白色光点宛如白沙:「毕竟在婚礼以外的场合,你是我的病患,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帮助你解决困扰。」

周云涵的声音很轻,语速也放慢,一字一句讲得清晰。望着积极的周云涵,陈信闭上眼,企图遮掩眼中的情绪。



陈义言是一个为了正义,愿意将人生全奉献给社会的男人。

打从陈佑安出生以来,见到自己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总在夜晚询问母亲:问父亲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他的母亲杨雪惠总会给陈佑安一个最笼统的解释:「爸爸他在打击犯罪喔。」

「为什么要打击犯罪?」陈佑安还小,不理解成年人与社会的艰难之处。他轻轻扯着杨雪惠及肩的短发,抱怨似的开口:「我不要爸爸去抓坏人,我要爸爸回来陪我们睡觉。」

在月光银白流泻而成瀑布下,杨雪惠抱着陈佑安,低头亲着小孩的额头,落下一吻在小孩的眉间。杨雪惠摸着陈佑安的头,将男孩抱在怀里躺上床,略显疲惫的重复着每晚都要说的话。

「佑安,我们先睡觉觉,等一下爸爸就回来了喔。」

陈佑安每一次都想反驳,可每一次都没有说出口:他有时整夜不睡,就是为了等待父亲归来,但从来没有看见男人披着满身月光回到家、抱着自己和母亲一同入睡。

从来都没有守过信用。陈佑安早就困倦了。

──就像爸爸没有给妈妈承诺一样。

陈佑安一直到上小学,才知道自己父母只有登记结婚,没时间举行婚礼。

「我长大以后想穿漂亮的婚纱结婚!」

在班级里,几个小孩子讨论着遥远的未来。有个小女孩捧着自己的双颊,陶醉的晃着头:「我看爸爸妈妈结婚的照片,妈妈她穿着好蓬好美的婚纱。」

陈佑安听见小女孩的叙述,忍不住问:「你们都看过爸妈结婚的照片吗?」

「看过啊,」坐在陈佑安身旁的男孩回应,耸着肩膀,「我妈没事就翻照片给我看,一直说什么『结婚是女孩子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他模仿着自己母亲的语气开口,弄得眾人笑成一团。

但在笑声当中,陈佑安却毫无表情的坐着。

一回到家,陈佑安立刻跑进厨房,就看见正在煮晚餐的杨雪惠。他上前去抱住母亲的腰,脸埋在对方的腹部;杨雪惠看见陈佑安反常的表现,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怎么了吗?」

「妈妈,我想看你和爸爸的结婚照片。」

……

放在头顶的手停下动作。

陈佑安久久没听见母亲的回应,抬头想看看母亲的反应。在抬头的瞬间,一滴水珠落在他的脸颊,他还来不及思考水滴从何而来,杨雪惠这时开口。

「你爸爸太忙了,没时间和我办婚礼。」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话中出现几不可闻的鼻音。她拥抱陈佑安,温柔的轻拍孩子的背,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殊不知这在陈佑安眼里,只看见母亲眼底的悲凉。

──那么,是否只要靠近父亲、和他对话,就能唤起父亲对母亲的重视?

「陈佑安,你想好大学要上哪里了吗?」

前方的同学拿着全国大学名单转头,跨坐在椅子上看着陈佑安;陈佑安刚把填表收进书包,听到同学的询问,又把纸拿了出来,对方接过细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你要考警大?」

陈佑安随口应了一声,将填表从同学手中抽回,整理好书包就打算回家,同学赶紧发问。

「你为什么想考警大?」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吗?

陈佑安没有回应,只是朝对方投以微笑,接着转身离去。

他回家的步伐走得很快,几乎要跑了起来。一上公车,手机便响起杨雪惠的来电。

「佑安,你下课了吗?」

「嗯。」陈佑安握着公车扶手,看了一眼手錶时间:「我现在准备赶过去了。」

听出自己儿子语气里的匆忙,杨雪惠连忙开口:「不急,你路上小心一点喔。」

陈佑安答好,等待对面切断电话,自己才默默地收回手机。

怎么可能不急?

他在站牌下车,一路往住家的方向狂奔。直到站定在家门前,他仍旧慌忙的找出钥匙、解锁大门,一推开,就看见几乎辨认不出人名的男人靠在玄关门口,看见陈佑安时喜出望外:「佑安,你回来啦。」

让陈信认出陈义言的,并非对方低沉的声线,而是一头赤色的红发。他短暂看着陈义言的发丝,随后正视自己的父亲:「我回来了。」

陈义言许久才回家一趟。一旦得到自己丈夫要归家的通知,杨雪惠总会让陈佑安早点放学回家,让一家子能久违的吃上一顿饭。

虽然陈佑安从来没有说破,但他一直都认为,这是一个偏见现象:父亲回家,我和母亲空出时间只为吃一桌团圆饭;我有重要典礼,父亲却空不出时间参加。

理智上而论,陈佑安知道自己的思想过于稚嫩。但在情感上,他不能谅解每一次陈义言向自己道歉,口中说着要上班、保护人民的话──说得好像不把自己的家人当作人民似的。

「佑安,多吃点菜。」杨雪惠往陈佑安的碗里夹菜,又给陈义言夹了块肉:「你也多吃点,这几天办案,你肯定都没吃吧?」

「唔……我有吃,惠,你放心!」陈义言嘴里塞着饭,吞入胃中回道:「抱歉,我平日没时间回家,没办法和你们一起吃饭。」说到一半,眼泪流了下来。杨雪惠放下筷子,连忙抱住陈义言,咬着唇忍着泪水。

陈佑安看见自己的父母相拥,一时间,对父亲的怨言在此刻消散。

「……好了,爸妈你们都不要哭了。」他出声打断两人高涨的哀愁,让父母从悲伤脱离;杨雪惠抽着鼻子拭去眼角的湿意,跟着让陈义言脱离惆悵:「佑安说得对,你难得回来一趟,我们都在餐桌前哭成什么样?」

终于,陈义言往自己脸上随便抹了一把,停止哭泣。与此同时,陈佑安从自己的书包拿出志愿填表,递给陈义言,看见对方的神情从专注化为惊讶。

「佑安,你是想当警察,才想读警大吗?」陈义言担心是自己误让了儿子选择和自己一样的职业,连续确认了好几次,口气流露出的震惊,让陈佑安忍不住笑了。

不是短暂的浅笑,而是真情实感的大笑。

「爸,你也太夸张了!」陈佑安笑的泛泪,两眼笑瞇了起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担心。」

虽然是陈佑安的决定,但同时也受被陈义言所影响。

他奋发向上,在警大中保持着老师眼中「优良学生」的形象;同时经由良好的学习和体能表现,成功获得优先实习的资格,得以跟着陈义言到前线搜查,同时也更靠近儿时几乎没见过几面的父亲。

「爸。」

某天傍晚,陈义言坐在办公室处理公文,听见陈佑安喊了自己一声,同时把咖啡递给自己:「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陈义言停下手上的工作,把身体转向一旁的陈佑安:「怎么啦?」

「我之前问过妈,」陈佑安毫不犹豫的说话,双眸直视父亲,「她说,你们还没办过婚礼,是真的吗?」

没料想到儿子会提起陈年往事,使得陈义言陷入失神状态:时间过去那么久,他竟然忘记替自己和杨雪惠圆一个梦。

陈佑安噤默,看着陈义言的反应,确实了母亲和自己说过的哀伤。

他从旁拉了一张椅子,和陈义言对坐。视野因为坐下而降低,他能清楚的看见父亲眼里的不捨及自责。几秒后,陈义言说出令陈佑安意想不到的话。

「……我十二月会请长假,替惠办一场婚礼。」

「你确定吗?」陈佑安蹙眉:「你确定你有时间?」

「惠等了我这么久,我不能再让她失望下去了。」陈义言说完,篤定地看了陈祐安一眼,随后拿起手机给杨雪惠打电话,在妻子按捺激动的话语间谈妥婚事。

掛断电话,陈义言刚想和陈佑安道谢,一隻手臂搭上了陈义言和陈佑安的肩膀。

「做父亲的带着儿子偷懒,小陈,你胆子变大了啊。」

「林琊川,你别开我玩笑。」陈义言的表情浮现笑意,趁着此次机会告知林琊川:「我和惠约定好了,十二月要办一场婚礼。」

林琊川听了目瞪口呆,还看向陈佑安确认真偽,直到陈佑安笑着和自己点头,林琊川便用力拍着陈义言的背,喜出望外的兴奋情绪从双眸流露。他激动了一会,「啊」了一声,又跑出办公室。陈义言想问对方要做什么,就听林琊川的声音从走廊回盪进办公室。

「我去和老吴说,他人缘广,我让他帮你把喜讯散布出去!」

面对林琊川的喜悦,陈义言和陈佑安相视一眼,接着双双笑了起来。



十二月初,陈义言就请了长假,陪着杨雪惠全程参与与婚礼顾问的协商,以及婚纱的挑选和讨论场地的布置方式。

陈佑安又回到警大的生活,但随时向林琊川打听自己父母的消息。每隔一天,他都高兴一分:他很快就能看见父母在牧师面前许下誓言了。

在婚礼预定日程的三个月前,陈义言和杨雪惠曾询问过陈佑安,愿不愿意作为伴郎出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且一到假日,必定会协助父母安排婚礼流程和琐事,不但不嫌疲倦,甚至乐在其中。

这样的欢愉,一直持续到六个月后的婚礼现场。

在婚礼开始前,陈佑安反覆到新郎与新娘的休息室,确认自己父母的状态和梳妆造型,整个人处于亢奋的状态。

直到,主持人开始介绍新人的桥段。

陈佑安被安排和另一位同为陈义言的后辈、就读警大的女孩一起率先进场。他们站在舞台侧边,看着新的两批伴娘和伴郎陆续进场,陈佑安却在瞬间发觉不对劲:剩下两组伴娘和伴郎皆是杨雪惠的友人,而原先有一组安排林琊川和另一名女警,但现在却凭空消失了。

不安的念头在脑海逐渐画出轮廓,陈佑安用视线扫过现场,发觉陈义言朋友的那张餐桌,只剩空无一人的椅子静置在那处,原先来的警察不知何时离开现场。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义言和雪惠!」

掌声轰然响起,眾人的视线放在门口,等待新娘和新郎入场,可过了几秒,大门却毫无动静。

陈佑安的胸口开始刺痛起来,好像在应证自己的猜想。他趁着眾人将视线移转至大门,自己从舞台旁的后门出去,同时拿走了一件掛在椅背上的纯黑西装外套。

跑在会场外的走廊上,陈佑安绕到门口,就看见杨雪惠和门旁不知所措的推门人。

「发生什么事了?」陈佑安向推门人询问,杨雪惠却逕自开口。

「义言他接到线报,说婚礼会场附近有一所高中传出命案,要立刻前往支援。」

杨雪惠的脸上并无一丝憎恨,只是淡淡的哀愁,好似他早就料想过这种场面:新娘要独自一人步上红毯。

正当她准备让人推开门,陈佑安突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藏青外套,换上方才拿的纯黑西装外套,又把自己的发型拨弄成另一种模样,同时戴上掛在原先衬衫口袋的眼镜。最后朝杨雪惠伸出手,示意母亲牵住自己的手;杨雪惠被儿子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呆愣:「……佑安,你想做什么?」

「我不可能看着你一个人走红毯。」

陈佑安的意思很清楚:他要代替陈义言和成为新郎。

杨雪惠赶忙摇头:「佑安,你不要意气用事,会被发现的!」

「被发现又如何?」

会场内的掌声音量逐渐降低,陈佑安竟自己推开大门,拉着杨雪惠走了出去。

「是他背弃誓言在先,对他来说,这场婚礼已经无所谓了。」



周云涵看着陈信,最初眼中的光点被潮水吞没。她看着陈信低头说着,自己竟然无力安慰对方。

但身为心理諮商师,她只能客观的询问结果。

「所以最后,你假扮成你父亲,和母亲『结婚』,对吗?」

答案是什么,其实看陈信漠然的表情就一目瞭然,但他还是回应:「对,你说得没错。」

「但你也不用替我难过,」陈信抬头看着周云涵,「我其实已经释怀一点了。」

周云涵不相信陈信的说词,对方只是无奈一笑,却没有辩解。

他只是想:如果陈义言当初没有离开,那现在自己或许就见不到喜欢的人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引起你的不满。」周云涵思量一阵子,下定主意后开口。

「陈信,你是不是没有感受过爱人离开的新娘的感受?」

谈话结束,陈信和周云涵道别,就起身打开诊间的门走了出去。

周云涵看着陈信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旁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

她接到墨璃的电话。

「这里是阿芙萝黛蒂婚顾公司,我是婚礼顾问墨璃。请问是周小姐吗?」墨璃一边打电话,一边检视对方先前填写的结婚仪式需求,听到对面应声便开口:「是这样的,我想向您确认这次的协约内容,请问您何时方便我讨论呢?」

周云涵听见墨璃的提问,调适自己的情绪,缓声开口:「这礼拜六下午可以吗?」

「可以的,那届时我会请公司柜檯指引你到上次你和陈信会谈的那间会客室。」

墨璃清楚的讲完,正要道别时,周云涵又说话了。

「其实我有一个请求想麻烦墨璃小姐。」

突然有求于自己,墨璃立刻回应:「请说。」

周云涵背对门口,看着窗外的蓝天,将声音放小对着话筒说着。

……

诊间又回復寧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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