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听张家大爷说自从阿念下了山,张老太爷寂寞了许多,便陪着张老太爷下了两日棋,哪知第三日,竟来了位布衣老者,再下了两日棋,才知那竟是名动天下的庐陵大儒康老先生。
康老先生说他这棋路和念丫头像得很,但又比念丫头方正而有章法,可见心性淳朴,再一边下棋一边装作无意,考较了他的学问,才算是点头露了身份,他若是这还不明白张老太爷的苦心,那也算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
再听说康老先生已经在这山中建了书院,天知道,他多想留在这山里,这山里,有太多吸引他的地方,他纳头就拜,诚惶诚恐,希望康老先生能收他入门。
康老先生那句话说得十分隐晦,他想了千百遍之后,才判断自己是大约弄了个明白,康老先生对张老太爷笑呵呵道:“这一辈子的事儿,老儿我要好好帮着把把关,放到别人手上,就怕给教歪了去。”
张老太爷只跟着呵呵笑,然后让他快起来,去请了阿娘备好师礼,好正式拜师。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康老先生是个什么意思,到后来,他慢慢知道,阿念的舅母,也就是如今的张家主母,是康老先生的外孙女儿,可康老先生又和张老太爷是至交好友,他那位师母,说起阿念来,那就是一脸慈爱的笑,笑得脸上都是褶子还在笑,还跟他说当年阿念要给她治病,还被她小瞧了的趣事……
第290章
这山上哪个人,说起阿念都是一脸的笑,张家大爷只带他逛了一圈儿,便有管竹林的婆子对他说,往常这竹林里,啥时候有笋了,都是念丫头第一个知晓,因为她日日要往这里练功小两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雨,从不停歇。
他弄不懂,那竹林子里是怎么练的功,那婆子让他第二日晨起来瞧,要早一点,天还没亮就得来。第二日一早,他真去看了,却只见得一群像猴儿一样的小丫头,在那里上上下下,等天再亮些,站远点看,那竹林顶上,尽是跟站桩一样的小丫头。
管竹林的婆子才笑着说道,这些女孩儿都是沾了她们家姑娘的光,如今万寿观那边的那片竹林,全是小道童,他们这边这片竹林,就让她们姑娘划给了君山女医馆学医的小丫头练功。
后头他趁着白日无人,偷偷试过,那个滑不留手,真是叫人有些头疼。
他就那么瞧着,那些女孩儿都是那般风雨无阻,都说读书人是头悬梁锥刺股,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这些女孩儿,为了成为一名医女,比起读书人,只有更苦。
阿念从前也是这样,她就是这样练就的那身本领,练就了那身本领,给他治的病,至于她在信里,轻描淡写的那句太虚真人口中的天赋异禀,不过是掩盖了她吃的这份苦。
他能想象到,她在这山中的岁月,除了苦以外的那些甜,来自于哪里。
樱桃快下季的时候,他去樱桃园摘过果子,守园子的婆子笑容满面,让他可劲儿摘,等他真的摘了两筐,那婆子又红了眼眶,说是可惜了这些樱桃,姑娘今年又赶不上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喝上樱桃酒……
他就有意无意和那婆子闲聊,那婆子说起她们家姑娘,又是笑又是眼泪,她说她们家姑娘从前最喜欢这里还隔壁那处杨梅园子,还有那边那一大片银杏林子,说姑娘收了银杏会拿盐烤了,让人送给她们吃,还说最喜欢喝樱桃和杨梅酿的酒,用那烤银杏果子,就着那樱桃或是杨梅酒,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她说她们姑娘最容易满足了,一份新腊肉炒冬笋,也是人间至味,只要是自己动了手的,都是人间至味。
她说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们不敢收那些果子,怕姑娘突然回来了,没了自己动手那份乐趣,就不是人间至味了。
可姑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姑娘她阿娘就是……说到这处,她又只能哽咽着抹眼泪,接着又自己跟自己呸呸呸……
太虚真人说起阿念,那简直是比张老太爷还要更像外祖,回回都在念叨,也不知这娃娃啥时候能回来,又长吁短叹,点着道恒法师什么也不说,可眼中意味自明,跟着又是摇头叹息。
道恒法师无声低头,只一脸惭愧,毫不掩饰。
他得了许可,去万寿观里看那些她在信中提到的,数不胜数的疑难杂症的医案,他一类一类翻看过去,才心惊肉跳地发现,从前根本就没有被治愈的弱症,而那个叫阿升的小童,竟是第一个被治愈的,治愈他的,却是阿念。
他在万寿观里见到了自她上山之后,经手治愈的所有疑难杂症,编写审校过的所有医案,那是简单的天赋异禀机缘巧合略有所成吗?
她这样的,如果还叫略有所成,这天下医家,只怕都会汗颜,他那时才明白,为何太虚真人要指着道恒法师什么也不说,再从长吁短叹到摇头叹息。
为什么道恒法师要惭愧地低头。
如果说他们读书人读到一定的地步,读成了天下大儒,最终开创了新的学派,那阿念这个,只怕要叫做开天下医家之先河,可想想那些须发皆白、名动天下的大儒,再想想阿念那穿上道袍还能分不清雌雄,说令人汗颜,可不就是令天下人都汗颜吗?
可她在君山女医馆,医女们也只知,除了那位掌事的秦医女,还有位小秦医女,小秦医女最擅针法,也最不藏私,教人练针也最为严苛,她那手针法,可不就是得严苛些,虽说能救命,可也动辄就是生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