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来得很猛很急,扑在窗户上,发出激烈的、急促的啪嗒声,就像是鞭子在疯狂抽打。
我的胃部又开始微微抽搐。我发现每当心情压抑委屈时,胃部就会发出这种奇怪的信号,让我提心吊胆又热血沸腾。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特别希望胃部的抽搐来得猛烈点,直接让我昏厥倒地。如果真的这样,那么眼前的这些人会是怎样的表情呢?是害怕还是忏悔抑或冷漠?
窗子的玻璃上,妈妈身子僵硬,脸部呆滞。显然她被爸爸的话给打晕了。本想在爸爸面前表现出她对我的关注,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被爸爸给训斥了,而且说的话那么难听,那么不给她面子。
问题是,这个平时把家当成宾馆,孩子出生后就不管的男人,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和指责她呢?但,现实就是,这个掌控这整个家庭经济收入的男人,就是有这个权利,他就是这个家里的王!
所以可怜的妈妈,她注定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去回怼和反驳眼前这个男人的。结婚后,她就把自己奉献给了家庭,心甘情愿成为家庭主妇,自己主动放弃了获得生存的能力,那么她也就放弃了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一个长期活在家庭中,手心向上,围着老公和孩子转,丧失生存能力的女人,也渐渐丧失了在这个家的话语权。
这个家,只要爸爸在,就没有妈妈说话的份,除了姐姐之外。
“妈妈,我觉得爸爸说的对,你现在不要对弟弟太多期望,”姐姐突然打破沉默,看着一脸委屈又尴尬的妈妈说道,“毕竟他刚刚到新的学校,总要给他适应的时间,不是?”
“再说了,老师既然给弟弟要求,那就是相信他有这个潜力。换言之,她也是对弟弟有期待。”姐姐又看一眼沉默不语的爸爸,继续说道,“妈妈你就不要说弟弟了,这样他会很有压力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姐姐说的话。她这是在帮我说话吗?她会这么好心?还是她又要搞什么鬼?
最重要的是,她这是在批评妈妈吗?她有什么资格来批评妈妈呢?她还有没有长幼之分!
但下一秒,我看到沉默不语的爸爸,还有一脸不知所措的妈妈,我为自己感到可笑——你不敢,你没有资格,那是你。人家就仗着自己被爸爸爱,仗着自己是学霸,可以随心所欲。
“妈妈,爸爸难得回来,你就不能聊些开心的吗?”姐姐看爸爸始终沉着脸,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继续说教,“天天聊学习,你不觉得烦,我们都觉得烦呢。”说完,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我发现妈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也许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姐姐会在爸爸面前这般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她吧?
“程雨欣,”妈妈大提琴般的嗓音有点颤抖,她嘴唇有点哆嗦,显然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餐桌震动了一下,她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妈妈收回了要说的话,眼神迅速地瞥了一眼屏幕,五官瞬间耷拉。
“妈妈,你别生气了,”姐姐别出苗头不对了,双手挽着妈妈的手臂,开始使出杀手锏,撒娇道,“我也没有要说你,只是觉得默写和背诵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弟弟只要考试考得好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的,不是吗?”
“再说他不是刚刚语文考试了嘛,明天就应该出成绩了,到时成绩出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的。”姐姐眯起眼,露出笑容。
我发现她这假笑使得鼻梁处的雀斑拥在一起,变得尤为狰狞。而妈妈的身子明显变得更加僵硬,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刚刚亮起的手机后,眼角的余光又迅速地偷瞄了爸爸一下。
忽地,我感觉到一种不祥扑面而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刚刚的信息应该是语文杨老师的,她把成绩发给妈妈了。只是看妈妈的表情,她似乎并不想把我的成绩说出来。
不对,这不是她的风格。再说,我还说谎了。以她的性格,是完全不能接受我说谎的行为。那么,她到底在犹豫什么呢?为什么这场暴风雨不降临呢?
看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爸爸。
爸爸刚刚对她的训斥,让她不敢再说出我的成绩。因为于她而言,姐姐和我都是她在爸爸面前显示她唯一价值的作品。姐姐,让她在爸爸面前获得了满满的成就感,而我却让她丢尽了面子,让她没有了成就感。
她不能再爸爸面前暴露自己的失败。刚刚她已经傻傻地暴露了一次,那么这一次她必然不会再暴露,再自取其辱了。
所以,她闭口不谈。
“雨欣说得对,是我不好,爸爸难得回来,我们一家人难得相聚,就应该说点开心的。”妈妈用力上扬嘴角,努力让声音变得柔和,“来,吃饭,吃饭。”
“还吃什么饭!”爸爸“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目光如一把利剑,刺向受惊的妈妈,“跟你说过几次了,雨欣的优秀也是靠她自己,不是因为你对她的期待!”
“你以为靠你的期待,程郝然就能成为雨欣这样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蠢!”
“如果一个人靠别人给的压力和期待,就能成功,那这世界就不存在那么多像你们这样的废物了!”
我的胃部又开始抽搐起来,如我所愿,变得强烈,像是有人攥着抹布在腹腔里拧。爸爸刚刚的话变成了生锈的铁钉,一根接着一根楔进耳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突跳的节奏,和十岁生日那晚躲在被窝里听心跳的节奏重叠——那天他把我考砸的数学试卷撕得粉碎,嘴里不停地叫骂着“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这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化作无数的虫子,在我耳畔嗡嗡作响,无数陈年的往事如突如其来的暴雨,扑面而来。
一年级时,因为一道数学题不会做,被他把作业本撕成了两半,纸页裂口像犬牙交错的伤疤。爸爸把粗粗的雪茄碾在碎纸上,零星火星在我歪歪扭扭的数字上烧出了焦黑的洞。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简直就是个废物,不配做我的儿子!”
三年级时,难得回家的他,把我熬夜做的建筑模型给踩扁了,只因为我的英语成绩没有达到他的要求。
“一个英语都考不好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去玩建筑模型呢?”
而就在前不久,面对转学,我只是略微表示不同意,他就一个耳光甩在我的脸上。
“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和我说不!”
泪眼朦胧中,爸爸的脸冷漠得如一座冰山。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停留在我身上,哪怕只是一秒。我紧咬着下唇,努力憋回在眼眶中徘徊许久的眼泪,食指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拇指处,直至疼痛蔓延整根手指。
然后,我第一次昂起头,勇敢地把目光紧紧地望向他。愤怒和委屈,绝望和压抑在瞬间,如爆发的火山,岩浆喷薄而出。
“是,我就是个废物!就是你眼里的废物!”
“我是废物,那么你又是什么呢?难道你就不是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