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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这麽大了,恐怕也听说过,流氓,而且,(2 / 2)

他为此痛苦过,害怕过,甚至把这些当成另一个自己狠狠地咒骂过。但是,

眼前只要晃动出天颉的影子,那热血就如同滔天巨浪打下,一下子就把那些痛苦

和害怕吞没,只剩下怅怅的渴求和想像,……他曾经想在同学中再找一个像天颉

这样的密友,但是,……他不敢,……班上确实有个长得酷肖天颉的同学,但他

不如天颉多才多艺,而且他来自部队,一张嘴就是成套的政治术语。他是共青团

支部书记,又是三代出身的贫下中农,训起林政这样「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

同学,总是铁青着脸,火药味十足。

林政躲他尚且不及,怎敢和他接近?

林政只得用和天颉再次相见安慰自己,用严密的自控压制自己,……那次,

上解剖课。一见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具人体,林政几乎难以自持地扑上去。这是个

年轻人,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像极了天颉,尤其那端正的五官和那高挺的鼻梁。

听说,这是个死囚,是犯了什麽恶被枪毙,家里竟不敢出面收尸,索性送给

了医学院。

当授课老师手里的手术刀割入这年轻人身体的瞬间,林政竟像看到天颉被杀,

「没事,……」

「怎麽没事,我见你也浮肿了。」

「是,……」

林政竟觉得没什麽可说,周围那片白花花的人体好像总是在把他和天颉拉来

推去。

「你若晚上没事,晚上九点钟以後来吧,我值班。你看,……」天颉朝周围

扬了扬下 :「正忙,等着我伺候哪,……」

林政应了。离开时,天颉没送他。

(4)

林政沉浸于晚上再和天颉见面的想像。

十时,他说去见天颉,家里没拦他。

那时,中国大陆上已经消灭了属于资产阶级的夜生活,饥饿中的人们早早为

了节约身体的热量就钻进了被窝,街上空旷得如同荒野,一扇扇窗子现出无奈的

黝黑的幽暗,只有昏黄的路灯把林政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再拉长。林政兴冲

冲走着,他想着那些所有与他俩无关的白花花的人体都消失了,他和天颉又能像

一年前那样,享受着两个人互相的欣赏、品味、交流和拥有,两个人尽情打扮着

属于自己的美丽的邪恶或是纯真,……为他开门的天颉仍只围着那条浴巾。

浴池里没有第三个人。

当天颉把店门关好後,林政要去搂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天颉嘴里喷吐着

酒气,走进那间小小的值班室,小桌上放着块煮熟的什麽肉,有一包打开的花生

米,有酒,一闻就知道是劣质的烈性酒,……天颉用手撕下块肉递给林政:「吃,

马肉,老主顾送的,……别看我干的是『下九流』,比你这个堂堂大学生强,有

人送酒送肉,……」

林政接过,嚼着,说不出腥还是香。他见天颉大模大样盘坐在床上,两膝支

起了浴巾,把他的羞处暴露无遗。天颉也瘦了,那副鼻梁更显削挺,……天颉注

意到了他目光,咧嘴一笑:「喂,大学生了,前途为重,要改造掉一切资产阶级

思想,不许再想歪的邪的,……喝一口吗?别喝了,我可不想腐蚀你,……噢,

忘了告诉你,我老娘……肺结核,三期,没有几天了,……」

林政停止了咀嚼,他觉得眼前的天颉是个陌生人,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怎麽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认识了?其实,我没变,我骨子里流的就是我爹的脏

血、花柳病、梅毒,……」天颉狠狠喝了一口酒,被烫似的嘶嘶吸气:「我倒盼

着……老娘早一天脱离苦海,她被戴了『四类份子』的帽子,交给街道管制,有

病,却没工作,没收入,只靠我。我靠谁去?……哦,听我的话,你以後少来找

我,革命青年,别没吃着羊肉倒惹回一身膻,没那个必要,……」

咕咚,又是一口烧酒,又是嘶嘶吸气。

林政听着,只觉这是地狱里发出的声音。他想起白天的那杯糖水,想起天颉

按在自己腿上的指头。他觉得那才是天颉,而眼前的,是一个什麽妖魔幻化的天

颉……

「吃啊,愣着干什麽?」天颉又为他抓过一把花生:「我说的是实话,我已

经看透了,你也该看透,别学我,你眼前是一条光明大道。」

这时,又有人轻轻叫门。

「操!」天颉竟然不经意地骂了一句:「看来,今天把我这点丑底子都要抖

落给你了。你坐你的,……他,哼,也是个我这样的丑类,……」

天颉去开门,领进个一双眼楮很大,却空洞洞略显僵滞的削瘦的青年。

他一见林政,明显地忸怩不安。

「我的老同学。」天颉大大咧咧介绍。

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倒是那青年不住和林政搭讪。

天颉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不向这二人让酒,只是催促林政:「吃,吃……」

林政真想逃离这尴尬,但他不忍这样离开自己曾苦苦想着的天颉。他有一种

预感,今夜的分手,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从前样的相处了。

那青年查颜观色,却越来越活跃,不住地打听林政上学的那座城市和大学里

nb又是一个学年过去。

林政假期探家。他觉出家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提起天颉,他有种不祥的预兆。

果然,父亲问他:「你和天颉联系过吗?」

他摇摇头,他从父亲的眼楮里读出了那种可怕的狐疑。

「没联系也好,」父亲近乎沉吟:「想不到,那孩子,竟是那麽一块料。」

「他怎麽了?」林政一惊。

「你……你也这麽大了,恐怕也听说过,流氓,而且,鸡奸、和男的『兔子

』、鸡奸犯。被抓起来了,判了五年徒刑。他母亲……可惜,还有病,拖着半口

气,为他死过几回……」

「他母亲还在世?」

「活着,摊上这麽个儿子,不如死了好,省心,也免去见不得人,唉……」

林政觉得有个炸雷滚在自己胸膛。

父亲还在唠叨:「人总得有立场,明是非,多亏你是上大学去了,我看他啊,

若是你没走,也想……也想拉你下水……」

竟会是这样的结果?竟会是这样的结论?

他真想对父亲说,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之间没有虚伪,没有轻视,我们…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诚挚纯洁的,我们之间是互相尊重的,他没加害我,我也不

伤害他,我们之间只是互相爱抚着共同的美,爱抚着共同的不敢亵渎的那种别人

没有的互相欣赏的欲望,也爱抚着共同的别人没有的躁动的心灵!

如果说这是罪恶,我们都是魔鬼,是不曾戕害别人,只是互相献身的魔鬼,

被冥冥中的上天施加了魔法变成的魔鬼!

但他什麽也没有说。

天颉的母亲找到林政,交给林政一个包裹,天颉写给林政的日记,那是一字

一泪的表述;还有一件新衣服。天颉临走前让母亲转述,林政读书很苦,这件新

衣服送给他,自己不再需要了。原来,天颉还深深地爱着林政。

林政咬紧牙关无声地哭了半夜。他又想起了被手术刀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那个

年轻人。他总觉得那个年轻人不是一具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果然,活生生的

天颉居然就被切割了,自己活生生的一颗心也就被切割了。

後来,他打听到,天颉被送到了遥远的西北大漠去服刑。再後来,音讯皆无

……

他就总想起那起伏的光秃秃的沙丘,想像着天颉在那里饱受煎熬,他想像中

的天颉不是穿囚服的憔悴的天颉,也不是腰际只围了条旧浴巾的天颉,而是少年

的天颉,是那个矫健地跳「水兵舞」的天颉,是那个高亢动情地朗诵高尔基《海

燕》的天颉,天颉就那样舞着唱着,却被狂风漫卷的沙涛一点点埋没,埋没……

林政的心死了一半。

他从此也对周围的人变得乖巧了。他不再总是落寂地独往独来,他不再因同

学间用性为主题开玩笑而拉开距离,甚至不再对和女同学的交往冷冷淡淡,他热

衷于包括讨论「阶级斗争」动向在内的所有的集体活动,他甚至主动找那位团支

部书记汇报思想动态,徵述意见,……一直到那次邢台大地震他拼命抢着参加医

疗队,他把自己的辉煌推到了顶峰。

他毕业了,他被分配到最有名的一流医院,他接受了姑娘的追求,他顺理成

章地结婚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掉了天颉,忘掉了和天颉在一起的日子,也平息了自己心

里的躁动。

他结婚时在二十八岁,是在那场空前浩劫的「文革」伊始。

祖父做过旧洋行的买办和他在邢台大地震时取得的政治荣誉为他嫁接出一种想

不到的结果——造反派不依靠他,也不能把他做为斗争的对象,医院里的业

务却又离不开他,他只是很积极地表示一番革命态度,却能争取到不必实际去投

入的难得的超然。

那一阵,他很累,每天都有手术,甚至一天里有几个手术。

女人所要的丈夫那样的男人。

本来,林政想,自己会这样一天天地平稳地过下去,他想,只要再有个孩子,

妻子的心必然会大半放到孩子身上,自己也就能放松一大块地应付了。

岂料,事情却急转直下。

(6)

一天,他值夜班,他去装了大量人体解剖标本的地下室库房去取什麽东西。

那库房外是个方厅,有一个乒乓球台,平时休息时,人们常到这里打乒乓。

那天,深秋季节,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风已经携带着有些袭人的寒意。

林政裹了件医院的紫色棉睡袍,在走出楼门时,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意打了

个寒噤。

他走进地下室,一眼看到,迎门的乒乓球台上,竟蜷缩着一个也只裹了件病

人穿的睡袍的男孩。

那男孩也被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

「林老师,……」那男孩怯怯地招呼他。

他认出,这是「文革」运动爆发前被分配到医院实习的一群医大学生里的一

个。因为不是在外科,所以,认识,却不熟悉。

「怎麽睡在这里?」林政问他。

他却低着头,沉闷不语。

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林政看他的脸现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苍白,身子在微微

发抖。

林政看出,在臃肿的棉睡袍包裹中的,是一具硕长优雅的男孩子的身体,他

有着一双深藏忧郁的大眼楮,而且,令林政怦然心动的,是他有着一副天颉那样

的鼻梁,……一股怜爱在林政胸膛里奔突冲撞。

「你怎麽睡在这里?多冷啊,……」

在林政的不住追问下,那实习生嗫嚅地告诉他,家里被「红卫兵」查抄了,

而且「红卫兵」把他们当成了驻扎的据点,把几十家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集

中在他家,开批斗会、游行、请罪,头一天,他也被罚,跪了一夜,好容易允许

他回医院,他不敢再回家,……林政的心一阵阵绞痛。

他拥着这实习生的肩头:「到我值班室去挤一挤吧,冻病了,更不好办。」

实习生眼楮里闪动着泪光,却执意谢绝。

「走吧,走吧,说什麽你还是个学生,在思想上和家庭划清界限就是了。不

应该受这样的罪,党的政策也没有这一条,……」

他劝着,哄着,把这实习生带到了值班室。

房间里只有一架单人床。林政要他安稳地睡在床上,他说自己在值班,不睡

也罢,谁知夜里会发生什麽事呢?

实习生却把自己缩到床的里侧,强要他躺下,歇歇也好。

他躺下了,床太窄,两人只好反向挤在一起打通脚。

林政熄了灯。

有阵阵凄惨的呻吟袭来,是楼下内科病房里一个患了晚期肝癌的病人,那病

人才三十多岁,他总要妈妈守着他,他被剧痛和绝望折磨得神志有些失常了,只

要妈妈不在身边,他就拼命哭喊:「妈妈,妈妈,妈妈你不管我了!」

这喊声渐渐停了,不知是那病人终于耗尽了生命,还是为他打了止痛安眠的

药针。

林政翻了个身,那实习生又往里缩了缩。

林政把胳膊搭在实习生盖了被子的腿上,他的手臂接受了一阵不易觉察的颤

栗。

「这孩子吓坏了,也冻坏了,……」

他的手伸到了被下,摸到了实习生双脚的冰凉。他用手握住了那双脚,他把

脸贴到了被上。他本想就这样睡着,但是,隔着被子,他却嗅到似乎一阵强似一

阵的那种久违的男孩子的体味,他被这体味冲击得心旌神摇。

他不自禁地拉了拉被子,让实习生的脚露到被边,把脸贴了上去。

「臭!」那实习生想缩回脚,并怯怯说。

他拉住了,他说:「睡吧!」却把脸贴得更紧。

那实习生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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