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绿娇被送去法华山之后,守玉还是没能在夜晚安然睡去,她终于开始相信绿娇是自她梦境里生出来的。
“师尊,我睡不着觉。”守玉抱着枕头前往师尊所居广虚堂,枕头往师尊塌上一扔,人就跟着趴了上去,也不管把正打坐清修的师尊撞得一歪。
“我这儿就睡得着了?”师尊眼皮也没掀,正正身形,继续打坐,“体肤之上的舒畅快慰稍纵即逝,你因梦中亦可调息修炼的好处养出多少懈怠懒惰的毛病,多少年硬是掰不过来,要我说睡不着倒好了,门中日夜不休的师弟师妹大有人在,你不过是占个入门早的好处,给你惯的愈发不知好歹了……”
守玉没料到惹出来他这一出长篇大论,暗叫苦不迭,直叹阿游害她,埋在枕头里默受了半晌训,忽听得师尊一声长叹,“怎么还醒着,要怎么着才能睡?”
“熙来会唱曲儿,他一哼我就睡过去了。”守玉攥着枕头,“不做梦,你们每晚都是怎么过的?”
“问过他们了?”
守玉在枕间拱了拱,嗯了声,“他们说看月亮,可今夜漫天乌云,见不着月亮。”
师兄们已然很有分寸,守玉却始终不能忍受清醒时看到自己愈合如初的情形。清醒和混沌在脑中纠缠,常使她迷乱。
绿娇被送走前没哭没闹,啃着果子问法华山有什么好吃的,又问守玉什么时候去看她。
守玉答所修之道不同,再没有见面的必要。绿娇吃完手里果子,像在幻境里养出的习惯,把果核儿埋进地里,在幻境里会立时从地底抽出细长的绿藤,它们一破土就扭动冲守玉而去,往她腿心里挤。
绿娇是后来大了才知道守玉身下为何总有一滩子水,香甜甜的却不要她碰,她不明白的是,那可带来许多欢愉的事,守玉看起来并不开心,总直勾勾望着聚灵阵中央看不清面目的人,满脸的哀伤。
“娘亲,你为何要送我走,黑脸爹爹说是怕我再杀你,好看爹爹说绿娇现在是个肚里只装吃的憨包,绿娇不明白,憨包是什么包?”绿娇埋完果核,仰脸儿望向守玉。
“他们都教的你什么呀,爹爹这两个字也不知填进去多少吃食换来的,给什么吃什么,你会被喂成桶的呀,果然送走才是对的吧。”守玉捂脸,将她拉起来擦擦手。
绿娇似懂非懂,见守玉掏了袋糖块儿出来,就什么心思都没了。
守玉托腮看她吃得欢,眼都笑没了缝儿,也跟着笑起来。绿娇呀,你才是见到我真面目的人,我是披着美艳人皮的疤痕怪物,你最先瞧出端倪,戳破了我乔装。
我实在累得很,他们把伤口都扔给我,愈合起来甚是辛苦呢。
师尊了然,暗叹守玉一生坎坷实非他力可扭转,还是问道:“非得要熙来?”
守玉低声道:“师兄们全都试了个遍,昏过去也不过片刻功夫就醒转,只有熙来没试过。”
“玉修山弟子也不就只有他们几个了,不挨个儿试试?”师尊拢着手,“大好男儿多的是,说不准就有比熙来强的呢?”
“师尊———”守玉拉长音,粉面生威,已有一层薄怒。
师尊收起逗弄的嘴脸 ,正色道:“他的来历,我也不可详知。”
守玉震惊地抬起头,师尊虽偶有严苛处,却从不唬人,连他也没法子,莫非熙来真这么去了?
“你也不必忧心。”师尊示意她安心,“他魂魄不全才昏迷至今……”
守玉忙打断他,直起身道:“师尊可是已知他残魂下落?”
“太心急了。”师尊深深看她一眼,知她心有打算,今夜前来不得所求不肯罢休的了,“我只问你,冥界你可敢去?”
守玉愣了一下,咽咽唾沫道:“他真死了?”
“二魂在死地,残魂不可托生,还不算绝境。”师尊答道。
守玉咧嘴笑开,她并不细想其中会有何种艰难险阻,只觉得这便是生机一线,欢喜道:“那我去一遭又有何妨?”
这欢喜还在眉梢,她面上就露出了两分难色,挠头往师尊跟前凑,“师尊,怎么去来着?”
师尊一掌罩住她的脸,一把将她推远,伸直盘坐的腿,深吸几口气,衣袍都胀满了,大有羽化登仙之象,喋喋数落道:“你单凡早课上一点儿心,也不至于无可救药至此,为师调教多少弟子,哪个没脑子也比不过你没脑子,吃也不记得打也不记得,修什么道,牵个牛儿来这些年也记得比你熟了,早课完了还能犁回地……”
“师尊莫念,师尊莫念。”守玉满脸菜色,抱着头缩成一团。
帝都
城西的牌楼毁于一场雷火,大雨浇了整夜,二日放晴,牌楼与牌楼底下吊着的十三具成骷髅干尸的枉死女俱付之一炬,只剩了堆焦土。
这本是桩美事儿,谁见着那个景儿不说晦气,这一把火烧干净了多好,谁知此后附近频有怪事发生。
先是妙龄鲜衣女子当街被怪风扒了外衣,连钗环戒指这等小物也一并撸了去,不是捂得及时,贴身小衣也差点没剩下,吓得花容失色,光膀子蹲在地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未嫁的姑娘当众丢了大丑,如何活得下去,好不容易在同行人遮掩下回了家,羞愤欲死,三番五次吊颈投水都被救下,给家里人捆床上看管起来,没捱过两月便香消玉殒,一命呜呼。
又有朝廷拨下款项,重修牌楼,开工当日,埋进坑里的巨石忽的弹出来,四下乱滚,砸死了数十人。
自后这处不但姑娘小姐不敢过,进出城的都绕远路不走西门,人流稀少,青天白日里也显出森森鬼气来。
守玉是不知这些内情的,时隔十数年,她再次归故里,走的还是老路,见物是人非,再没有当日络绎不绝迎来送往的热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