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皱眉,“孤不是在闭门思过么?”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闭门思过,才更应该去长信宫那边探望一下皇太后,平素里都怠慢了。”
顾渊将书往案上一扔,竹简哗然散了开去,他也不管,便径自抬足迈过了书案,冷声道:“更衣!”
玄衣黄裳,金印紫绶,玉带将腰身一系,上佩着那两枚象征身份的流云百福山玄玉,朱红组绶飘落下来,举手投足间随衣袂带起清扬的风。这一身行头穿将下来,几乎在这岁末的天气里热出他一头大汗,待得束起了发,已过寅时半了。
薄太后不惯早起,晨省的时辰不若前代那般严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太多。孙小言将他里里外外打点妥帖,便挽起梁帷,让内侍领着太子去长信宫,一边还催促道:“殿下赶紧些,已然误了时辰了。”
顾渊没有说话,冷着一张脸便去了长信宫。
长信宫前殿里,薄太后似乎刚用完早膳,正倚着凭几逗弄金丝笼中的一只小雀儿。见顾渊步入,薄太后略略端正了身子,笑得眉眼俱无:“殿下有孝心。”
顾渊向薄太后问了安,薄太后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来。打量半晌,微笑道:“都说小孩子的容貌性情是隔代相随,老身过去竟没发现,殿下这眉眼确实颇似先帝。”
先帝孝钦皇帝乾纲独断,文治武功,威业赫赫,远震四夷,这话乍一听来实在是莫大的褒奖,教顾渊立刻又跪了下去:“皇祖母折煞孙儿了,孙儿资质浅陋,怎可与先帝作比?”
薄太后却仍是和蔼地笑着,侧首对一位年长的女官道:“你看这孩子,便连这刚硬的性情,都与先帝一模一样呢!”
那女官姓郑,正是当初奉太后诏让薄昳带走薄暖的那个老宫人。她随侍皇太后数十年,身份特殊,闻言也只轻微一笑,“太后如此说,要教梁王殿下惶恐了呢。”
“怎么会?”薄太后笑起来,转向顾渊,“我听闻殿下与博士论辩,说《春秋》不仁?”
顾渊深吸一口气。这件事,终归是要提出来说了。
“此是孙儿一时意气之言,不足挂齿。”
薄太后点了点头,“我却看你说得不错。”
顾渊一怔,抬起头来,薄太后的目光幽深,竟令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目光……与一个人,有些相似。
但闻薄太后道:“仁义王道,本不足以治天下。殿下说礼法是根本,这一点老身是赞同的。便如殿下来这长信宫探望老身,心里恐怕就有一万个不情愿吧?然而殿下终究还是来了,这便不是出于仁义,而是出于礼法,殿下说对也不对?”
薄待诏没能制住的人,到底教薄太后给制住了。
顾渊自长信宫走出时,那神色比先前更加难看。迎候他的内侍被他的目光冻得不敢说话,只低着身子领他回往建章宫。冬晨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闷得他恨不能拿剑劈了那厚匝匝的云层。他将手搭上车辕,忽然又撒开了手道:“孤不回宫了。”
那内侍愕然:“殿下要往哪里去?”
“总之孤不回宫了。”顾渊冷冷地道,“你先回去,教宫里不必备膳。”说完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内侍张口结舌,半晌方跺了跺脚,想呼喊却又不敢抬高声:“殿下,殿下今日不作兴出门的呀……”
顾渊听见了这句话,脚步却没有分毫的迟疑,到宫门边与郎将言语了几句,便出宫去了。
今日天冷,长安城里行人不多,家户闭门。顾渊一身正经袍服,独自走在空阒无人的街道上,便如一个没有臣民的君王,实在有些滑稽。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径自往广元侯府走去。
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也不知道。
只是心里好像有个细细的声音在不断催促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误了时辰……
是一名老仆来开的门,昏花老眼一下子看到顾渊的服色便立时睁大了,矫舌不下:“这位是……是……梁王殿下!”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孤是来……”话说了半截又止住了。
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顾渊满腔冲动又委屈的怒火才终于让位给了身为一方诸侯的理智,然而人已到了门口,话也到了口边,如何还能回头呢?
这世上事总是这样,明明是凭着一意孤勇去奔赴的事情,快到终点了,偏又要心生怯意,偏又是不能回返了。
“孤是来向夫子登门致歉的。”半晌,他回答道。
☆、荡子踰墙
一场始于《春秋》的纷争终于以梁王殿下的登门致歉落下了帷幕。人们一边想:梁王毕竟是个知事理的人,如今薄家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他一个不受皇帝喜爱的地方藩王,又当此国无储君、帝无中宫的重要节点,他巴结薄家尚来不及,哪里还能去开罪于彼?一边又想:命薄待诏去给梁王讲经,这到底是皇太后的主意,还是皇帝的主意?若果是皇太后的主意,那梁王与薄待诏争执,就实在是不智之甚;如今登门致歉,是在亡羊补牢了!
然则当事人顾渊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腿到底是如何就迈到了广元侯府去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梁王亲来致歉,薄安当然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连说无事,又着人传来薄昳,这两人本就认识,谈起话来心照不宣,气氛颇是融洽;顾渊主动说起了《礼经》,表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络,薄安捋须而笑,让薄昳带梁王去书房里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