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仍旧俯伏于地,未作言语。
文太后幽幽地道:“你父皇其实是个英明的人主,可惜权柄太弱,尽在外家手里了。说起来,先帝年轻时候也并不是这样庸碌……只是出了孝愍皇后的事情,让他万念俱灰了。我儿,为人君者,切忌感情用事啊!”
“母后,儿臣与先帝不同。”顾渊静静地道,“此次婚典,母后还是不去的好。”
文太后闻言,竟然也不再恼了,只微微勾起一个薄凉的笑,“子临,她陆皇后全族诛灭,忧郁而死,却也得了个孝愍的谥号。你说阿母,便这样活着,千秋万岁之后,能不能有一个体面的谥号呢?”
顾渊在长秋殿用过晚膳,待回到宣室殿时已近戌时了。重重殿宇掌起了灯火,近处通明,远处却愈发昏暗。他走入内室,空无一人,才想起阿暖已经离开。若依靖室惯例,她须先在府中等候,待他的聘礼一样一样地送齐全了,她才会嫁过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往外走。孙小言适时地冒了出来,嬉笑道:“小人斗胆——陛下往何处去?”
他侧首,看见孙小言精乖的脸上写满了“陛下别去”,顿了顿,道:“朕想去看看阿暖……”
“女郎今晨才走,陛下就连这几个月也等不下来么?”孙小言低笑道,“陛下若想出去散散心,小人倒有个别的去处。”
“何处?”
“兰台。”
顾渊沉默片刻,盯着孙小言道:“这是谁教你说的?”
孙小言笑了,“女郎就说陛下一定能看出来,因为小人这么愚钝……”
颠三倒四!顾渊暗骂,然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同时浮了上来——兰台,那是仲恒贬官后的公署,是国中清流聚集之地。若说这大靖官衙中还有哪一处不曾被薄氏外戚染指,那也就是这超然于世的兰台了。
阿暖啊……他心中琢磨着。你到底,是向着谁的?
两个月来,顾渊专心政务,日理万机,竟是当真未去见上薄暖一面。未央、长乐两宫源源不断地送来聘礼贺礼,薄氏亲朋好友来道贺道喜的络绎不绝,广元侯府门客增至三千有余,几乎可比太学。
“这是长秋殿送来的赏赐,交代让女郎亲验。”侍婢指挥着人将一只小箱子搬入了薄暖房中。
长秋殿?薄暖眉尖微动,“喀哒”一声,打开了箱上的扣锁;旋即“啪”地一声将箱盖重重合上。
秀容苍白。
“你们先退下。”她轻颤着声音道。
待得这房中只剩了她一人,空气是冷凝的,浑然不似初夏的时节。她闭了闭眼,咬了咬牙,将箱子再度打开。
一只精致的金丝鸟笼,笼中的青羽雀儿两眼凸出,浑身不见血迹,已活活闷死在这富丽堂皇的笼子里。
大正元年三月,太皇太后遣尚书令纳采,太史令以下四十九人以礼杂卜筮,太牢祠宗庙,待吉月日。依靖家聘皇后故事,聘婕妤黄金二万斤,钱二万万,珍宝奴婢以万计。
五月十三丁未,天子遣宗正、大行奉乘舆法驾,迎婕妤于广元侯府。
这一日的天气不算极好,隐约见得云光,人影走动都是恍兮惚兮。广元侯府已是一片烂漫的大红色,尤将初夏的闷热烘在人心头,每个人都在笑,反令那笑声都不那么真切了。清道的锣鼓声从清晨便响了起来,自未央宫前殿到长安西街的七里路上遍铺红绸,而后便是一乘乘送礼的高大车舆,由一列列英武冷峻的羽林卫护送到广元侯府。
最后的一顶銮舆,便是宗正、大行所奉的法驾,特来迎接广元侯女入宫的了。
广元侯全家都跪候在府门口。不过是迎纳一个婕妤,却闹出了聘娶皇后的架势,天恩浩荡,令人不得不折弯了腰。
薄暖跪在最前。深红如火的袿衣的袖角上绣有五彩凤凰,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上,她清瘦的身形笼在这天地般宽大的吉服中,看去安静而卑微。她的长发一半梳成雾影盘髻,一半拂落在衣袍上,随风偶尔飘动。如云的发髻上压了玲珑云凤缠枝步摇,发间垂落太皇太后所赐的耳珰,莹润的珍珠在小巧的耳垂边若隐若现,更衬得肌肤如玉。
钟鼓喧阗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着。就如她的父亲和兄长一样。
直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修长而苍白,带着茧,指甲仔仔细细地修过,干净得能闻见清淡的香气。她怔了怔,这不是皇室的顾宗正——
“陛下长生无极,大靖泱茫未央!”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顾渊迎娶薄暖的仪节,是根据《汉书·外戚传》及《汉书·王莽传》对汉平帝迎娶王皇后的记载。也就是说,顾渊是以皇后礼娶阿暖的~☆、与子偕老
如山如海的呼声响起,她这才陡然清醒过来,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那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是分外清晰:“还不起来?”
她连忙随众人一同拜了下去,他眉头一跳,显然有些不耐。待她行完了礼,欲自行站起,他径自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九旈冕,九章衣,若不是她盯住了他湛亮的眸子,她会以为他是书上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君,冷漠,清傲,令人心生向往,却又心怀恐惧。
可是他那一双眸子却是炽热的,燃着火,注视着她,好似已经等待了她很久很久,却不说话,只等她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