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大旗之下,听见兵士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仲隐抬头,望着昼夜分际之处,那恋栈的月亮与夺目的太阳,心头狠狠一沉。
顾子临……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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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
长乐宫,长信殿。
冰雪仿佛将这一座宫殿都封存在了无边的沉默之中,帘帷软软地垂落,风不再吹拂,空气也绝不流动,宫婢宦侍们表情僵硬而动作凝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坐在殿中央的两个人。
薄太后伸出干枯的手,摸索着捧起案上黄表金封的传国玺,往黄帛诏书上重重地按下了印。她的长发已全白,却仍旧一丝不苟地盘束成端庄的高髻,就如坐在下首的皇后薄暖一样。
不,这一道诏书下后,薄暖便不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薄暖抬起头,玳瑁长擿将柔顺的发丝拢成发髻固定住,发上压着光华熠熠的金叠胜,几乎盖过了她那绝艳的容色。
她那样美丽,可是她的眼神却是死的。
她膝行上前,安静地接过了郑女官递来的诏书,又转身,交给了中常侍孙小言。
大正五年正月庚申,太皇太后诏,大行皇帝无嗣,依兄终弟及之古礼,命赵王顾泽即皇帝位。尊皇后薄氏为皇太后,大赦天下。
诏书发下后,终于能为坠崖的大行皇帝举哀了。他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五日来北军兵士将思陵周边的山崖搜罗遍了,只发现一把几乎断裂的鎏金弓和一件残破的赤黄襜褕,正是御物。
当拖着伤势亲督搜山的羽林中郎将封蠡将这两件御物放在银盘中呈奉给守候在承明殿里、五日不眠不休的皇后,满朝文武都清晰地看见了她眼底裂开的罅隙,被她强忍着吞下的一切的悲哀苦难,就在这一刹那,全部如厉鬼出柙,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
可是她竟终究没有失态。
她只往那银盘上掠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道:“本宫去请示太皇太后。诸卿辛苦了。”
极短的两句话,却好像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站起身,往温室殿走去,遍身华彩为之一动。公卿百僚在她身后齐齐伏首,山呼声此起彼伏:“恭送皇后!”
她微淡地一笑,凤眼轻轻上挑,似含着讥诮,又似含着悲哀。
原来,站在承明殿上方,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身受天下人的膜拜仰望,是这样的感觉。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子临的痛苦,可是她已经明白得太晚。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似乎害怕她一个不慎就会摔了。可是她没有,虽然她已经整整五日粒米未进,但她的妆容仍然整齐地盖住了她的所有憔悴和悲伤,她的脚步仍然坚定而郑重。
她是大靖的皇后,她答应过他,她不会放弃。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已找到皇帝染了血的衣冠弓箭,便可以举丧了。天下人需要皇帝,不管她有多少的留恋和不甘,都不能阻挡请立新君的滔滔物议。
薄太后身边养惯了的鸟雀虫鱼,全都在五日前的宫变中离奇而死了。长信殿中突然少了那些禽兽的聒噪,反而显出了无穷尽的孤寂,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没一切的坟茔。
“阿暖……”薄太后叹息了一声,伸出了手。老妇人的视力混沌了,隐约只能看见那个窈窕的影子近前几步安静地跪下。她抓住了薄暖的手腕,紧紧地,几乎抓出了红痕,“你……你怨我不怨?”
薄暖低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回答:“怨。”
薄太后怔了一怔,旋即又苦笑:她的怨恨是那样地理所应当,自己难道还以为她会避忌不言么?重重虚伪的面具揭破之后,剩下嶙峋相对的影,在这山河残破的时刻,终于显露出了难得的真实。
“不论如何,”老妇收拾起了自己的尊严,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老身只承认一桩错误……那便是当年,不该逼迫孝怀皇帝和阿默……”
“闭嘴。”薄暖冷冷地截断了她的话。
薄太后微微惊愕地张了口——这样冷酷的阿暖,让她感到陌生,可又是理固宜然——便她自己,不也是渐渐从那个温柔似水的少女变作了现在这样铁石心肠的老妪?
“我知道五日前的匪乱与您无关。”薄暖顿了顿,又开口,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我怨的是您纵容自己的家人,葬送了大靖江山。”
薄太后身形一震,终于,缓缓地、绝望地合上了浑浊的老眼,承受了她对自己毫不留情的指责。
自十六岁入宫到现在,她已经在这深宫中端坐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红颜摧成白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入了土,不管是爱人还是敌人,不管是亲人还是仇人……都已经抛她而去了。
可是她,顽固的岁月却仍旧不肯让她休憩。五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一个不起眼的家族成长为祸国的豪族大姓,让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让孝钦皇帝治下海清河晏的疆土变得残破不堪,处处都是灾荒、杀戮和叛乱。
薄太后的声音低低地徘徊着:“这五日来,堆了不少的奏疏。老身命中书处挑拣了一下,剩下一些是不能不看的,你不妨将它们移去宣室吧。阿泽年幼,母后垂帘,梅慈却不如你这般聪明……”
薄暖没有听完她的话便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孙小言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薄太后吃力地张开眼帘,看见冬日的光芒一隐即没,那个女子已经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