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很坦诚,她的笑意更深,“原来这世上还真有知恩图报的人。”
他道:“殿下对在下也只有一命之恩。”
她顿了顿,复道:“不错。”
他道:“待在下报了此恩,在下自会离开。”
这是一句很聪明的话。徐敛眉知道自己很多疑,一个男人若别无所求前来投奔,她必不会相信。但他一开始就将筹码摆得很清楚:他只是来报个恩,分量是他算的,期限是他定的,他想走便会走,他与她之间再没有更多恩义,也就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狡猾。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她问道。
他淡淡笑了,“柳斜桥。”
***
这一晚,徐敛眉难得地睡得很沉。也许确实是喝多了,柳斜桥将她扶到床上,她落枕便着,手还抓着柳斜桥的左手。他不得不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掰开。
他离开了,她隐约感觉得到。可是头很疼,喉咙发哑,全身的力气都攥在手上,却还是被他挣脱开了。枯枝滑脱了手,浮木被浪花冲走,丢她一个人往下坠落。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留住他了。
一开始都说得那么坦然,说只要报了恩便再无亏欠,她也觉得很好,她不喜欢羁绊。可是现在先软弱的却是她。
他走之后,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做了一个梦。回到那个坦然的时候,那个她还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从那之后,她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偶尔做决定时会问一下他,他给出的建议往往稳健中肯。他似乎什么都懂,但话从来只说一半。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尊称他为柳先生了。
她开始想,这样的臣子,不啻一敌国。若放了他走,贻害无穷。
她开始想,她要留住他,让他一辈子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
她于是试图笼络他。她让他住进宫里,安置他在最靠近自己的鸣霜苑,不断地给他送礼。华衣、宝玉、名剑、骏马,还有美人。可是最后,她不知自己送他的礼物都到哪里去了。他仍旧穿着那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入冠中,用一根老旧的桐木簪束起。她怀疑他将财货移去了他国,趁他不在时命人翻查过鸣霜苑,却发现他把那些礼物都锁在一个房间里,而那些美人,他转手就还给了乐府。
她还想给他官爵,他却说,殿下若如此做,在下便即刻启程还家。
这是一个无法收买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令玩惯权术的她找不出弱点。他不接受她的一切转圜的条件,他只说:“在下若想回去时,自己会回去的。”
联齐攻夏,本是他的计策。此计一成,她便不由得要想,他该离开她了吧?她救了他一命,他还了她一个国家。自己真卑鄙,还要用下一个计划拖住他。
日光渐渐透过了窗纱,照到床榻上来。她伸手臂拦在眼前,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不管怎样,他没有拒绝,不是吗?他会留下来,直到她为他取得范国。
***
灭来的夏国,徐敛眉很慷慨地分了齐国一半。剩下的一半初归附,人心未稳,徐敛眉很是忙碌了一阵。
柳斜桥不通战阵,内政却知之甚多。她每有疑问,他都能给出恰到好处的建议;她再问他的建议从何得来,他还能引经据典。她只好想,他也许就是书读得比自己多罢。
范瓒雁愁谷大捷,加封百户,赐带剑上殿。这个魁梧而寡言的男人站在朝堂上就是一种威慑,冷漠的神色只有对着徐敛眉才会变化。
柳斜桥私下对她说:“范将军对殿下想必是一往情深的。”
她皱了眉,听不惯“一往情深”这种词语。她不答,反将御史弹劾贾允的奏疏扔过来道:“治刁民则用酷吏,你出的好主意。”
他拿起一看,原来新收的盘田三县忽发地裂,好山好水都被天公劈裂开了,持法严苛的贾允却还要求百姓缴一样的赋税,乃至于将人给逼反了。
他神色未动,“将贾允召来斩了,再免盘田三年租税便是。”
她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的,是不是?”
“嗯?”他低低一声。
鸣霜苑里,地图铺展在他们面前,奏疏扔得到处都是。红锦地衣上,徐敛眉仍旧是赤着脚,席地而坐,眉梢挑起,似笑非笑:“你当初让本宫派贾允去,便是想好了这一步后招的,是不是?”
柳斜桥坐在书案对面,闻言欠身道:“在下以为,新附之地,先加之以威,再抚之以德,才可长久。”
“原是一条计分两步走,先生当初为何不完整告诉本宫?”她道,“你让本宫牺牲了一名能吏,却还要本宫佩服你不成?”
她的话愈说愈急,面色却愈平静,那是她发怒的前兆。她虽然在战场上、在敌国间不择手段,但她从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臣子。酷吏有酷吏的用处,若不是他一句话,她又如何会让贾允去面对盘田的夏民?而今他却告诉她,贾允本就是要舍弃的,唯其如此,才能市恩于民,让新归附的夏民对她感恩戴德——道理她都明白,可他为何不在当初就完整告诉她?
这回他静了很久,才道:“在下只是以为殿下信我。”
这话像一根针,一下子刺破了她险险膨胀起来的怒气。
她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抓着一册不知谁的奏疏,不过是薄纸黄笺,却让她指甲尖都泛起酸胀的疼痛来。她转过头,咬着唇,半晌,生硬地说了一句废话:“你以为本宫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