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承平,带来的最大问题那便是武人的上升通道断崖式收窄。
老一辈还好说。
他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生生死死历经无数,该争取到的东西,大多都争取到了。
实在争取不到的,那也只是迫于自身能力和天赋的限制,实在强求不得。
可这对于年轻一辈来说,就有些煎熬了。
他们多年如一日,苦苦打磨了一身根基,正是雄姿英发、积极进取的年纪。
可偏偏却因为错生了十年,曾经执刀纵横的金戈铁马、杀敌斩将带来的修为狂飙突进与地位飞跃,这些皆与他们无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身志气渐渐消磨,毫无用武之地。
这种错失机遇的无奈,让很多年轻镇辽武人心中都窝着一团躁动的火。
他们渴望战争、渴望功勋。
正如羽林郎卫的武备学堂中,他们日复一日,时刻用鹰狼一般的锐利目光,不断收罗着舆图上可以预见的敌人。
往北?
不行的。
如今乌丸部已经彻底臣服,整个幽北草原直至北海尽皆归入君上囊中。
来自草原的种种物产,从北边这个曾经的宿敌那里源源不断地输送南来。
或为他们身上的兵甲利刃、或为升斗小民每日餐桌肉食。
松软羊毛编织的新式衣衫,能够燃烧许久的煤炭更是幽北这片苦寒之地,熬过漫长冬日的不二之选。
有此作为前提,就算他们再热血上头,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的功勋,疯到去砸了自家吃饭的锅。
至于往南……
十年前那一战,前后近百万青州黄天军的覆灭,生生将整个黄天道吓阻在涿州之外。
这么多年来,黄天道搅弄天下风云,甚至一度占据半壁江山,却从未再往北半步。
而镇辽军想要主动出击,也是不行。
因为中间还隔着个幽州牧袁奉。
有占据幽南和涿州的幽州牧袁奉在,镇辽军想要南下,就必须借道。
可这现实么?
就算他袁奉不怕他们行假道伐虢故事,以平定黄天贼乱的名义,反手将他灭了。
他们也不可能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袁奉那狼子野心之辈。
“哎,若十年前青州黄天军北上之时,我镇辽军能坐山观虎斗,选择暂时按兵不动,焉有今日之扼……”
武备学堂中的年轻羽林郎卫们每每观摩舆图,进行局势推衍时,都会有人忍不住发出感慨。
因为当年的局势太明显了。
以青州黄天军当时表现出来的强大战力,扮猪吃虎最终真成了猪的幽州牧袁奉绝对抵挡不住青州黄天军的恐怖兵锋席卷。
只要任由那青州程元义灭了幽州牧袁奉,届时镇辽军再打着兴兵讨贼的旗号,一举击溃他青州黄天军。
不但能够保存实力少死一些人,还能将整个幽州和涿州收入囊中。
怎么算,都只有这样才最为划算。
可也不知怎的,向来英明神武的自家君上当年却仿佛热血上头一般,最终选择了直接出兵跟青州黄天军死磕。
仗,确实是胜了。
一路反推至通天河畔的战果,也的确辉煌。
可实际上呢?
许多不该死去的将士葬身此战。
本该在当年覆灭的幽州牧袁奉一系,这十年间在世族公卿袁氏的支持下不断膨胀、坐大。
最终化作一道牢不可破的锁钥,生生锁死了他们镇辽军的南下进取之路。
如鲠在喉!
每每想到这里都要扼腕叹息一阵的年轻羽林郎卫们,不敢去置喙韩绍当年的决定,只能将怨气的矛头指向那些老将、老臣身上。
尽管这些老将、老臣大多都是他们这些人的父辈、祖辈……
嘲讽、怨怼他们的无谋少智,缺乏果断。
幻想着若是当初身居君上之侧的是他们,他们必然会如何劝阻君上提前出兵云云。
唯有少部分人在冷静下来后,渐渐明悟过来。
当年君上之所以不计代价,毅然决然地选择提前出兵,或许目的不只在于战场的胜负与得失,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想法与谋划。
留着幽州牧袁奉守户之犬在,固然会在一定时间内限制住了镇辽军的进取之路。
却也将天下人的视线转移开来,成功换取了镇辽一系休养生息的十年光景。
而有这十年时间作为缓冲、积累,现如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之巅峰的镇辽军,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才是他们这些后起之秀所要考虑、推衍的事情。
主动去攻打幽州牧一系?
这不可能,更不可行。
无故兴兵,等同于造反。
君上是天下人眼中的大雍忠良,岂会做这种自抽嘴巴子的事情?
所以他们猜测君上应该一直在等待机会,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而就目前而言,这个机会似乎终于来了。
……
事实上,军中年轻武人的躁动,韩绍这个镇辽一系的当代掌舵人又岂会察觉不到?
又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察觉不察觉的问题。
而是这种情况本就是他在背地里有意放纵,甚至作为幕后推手,暗自鼓动。
否则以他的心思手段,但凡出现某些苗头,他早就动手打压了。
怎么会任由这些不稳定因素汇聚成势,形成思潮?
“你这是在玩火啊……”
将军府的一处角楼上,翁婿三人相坐聚饮。
其中公孙度微微拧眉,叹息道。
“你就不怕生出乱子?”
玩火者,容易烧身,稍有不慎甚至焚尽自身。
对于公孙度的忧虑,韩绍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岳父放心,只要我还在,出不了什么乱子。”
韩绍这话自信十足,甚至显得有些自傲。
公孙度刚要教训几句,一旁的李文静皮笑肉不笑地搭腔打断道。
“你这老匹夫既然已经退了,就安心养养花、种种草,少操点心吧。”
说着,见公孙度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李文静无奈道。
“行了,人贵自知,论天赋、论能力、论成就,你这个做岳父的,哪样比得上他了,又哪来的资格教训他?”
好嘛,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李文静这话却是既打了公孙度脸,还揭了他的短。
公孙度颇有些恼羞成怒。
只可惜事实摆在那里,就算他想反驳回去,也抓不住任何可以反驳的论点。
毕竟李文静说的完全是实话嘛。
论修为,他不过‘区区’八境天人,就这还是眼前这好贤婿给他搭了把手,亲手将成道的机缘喂到他嘴边才有的结果。
论治军、理政的能力,他也是比不了。
这十年间,不止是镇辽和冠军两座腹心之城,整个幽北、甚至是北边的草原都在韩绍手中的连成一片、蒸蒸日上。
治军也是如此。
随着早年构建的那条移民大动脉,曾经地广人稀的幽北之地人口暴增。
有此作为基础,如今的镇辽军带甲锐士已经翻了一倍不止,就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数字,若是将那些散布在各城各地的所谓保安营算上,这个数字则更加恐怖。
可以说,镇辽军在韩绍手上,与之前公孙度掌舵时,早已是云泥之别!
至于说最后的‘成就’,这个就更没法说了。
他跟始毕那条疯狗互相折磨了数十、近百年,最后还被弄了个灰头土脸、黯然退场。
可他这好女婿呢?
只不到两年时间,便将自己那个多年宿敌一通砍瓜切菜,彻底扫尽了漫漫青史的垃圾堆中。
之后北海战龙族、南下平黄天,期间还与诸多太乙接连做过数场,皆大战得胜。
如此妖孽,就算是公孙度自认也是人物,也不禁暗自感慨。
当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贼老天恁地不公平!
讷讷了半天,始终找不到回嘴由头的公孙度,只能涨红着脸强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