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预的肩颈终于松懈,未完成的动作随着那条起伏不平的波浪线一起趋于平静,归零。
他静静闭上了眼。
江惟英在他枕边躺了下来,很小的床,他挤在上面,他环抱林预,埋头在他颈间。
林预的温度还在,林预的味道还在,林预的一切都在,只有林预,他不在了。
房间有很多光影,纯白色的墙,没有颜色的光。
这是弥留的时间,从生到死的缓冲,是神在让人经历完整的痛苦后,刻意赏赐的宽容。
林预回想很多事,原来人生到了最后就会像电影到了尾声还会再回顾前情一样,他看得到江惟英,也记得起自己。
年少的江惟英,沉默着嚣张,温柔得暴戾。
他连佣人剥好的皮的橘子都会嫌脏,却理所当然地吃掉自己剩下的馄饨皮。
中年的江惟英分毫未变,他干净整洁,什么都要排斥一番,但在自己身体各处开始发生病变、腐烂时,眉都不皱。
他呕吐,控制不住,有时候甚至不分场合,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行为,但他却永远能记得江惟英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地的样子,他洁净漂亮的手指,为他洗脸,为他擦身体,为他擦地,也为他拔掉了生命里最后一丝痛苦。
他拉血,不停地、不停地,红色、黑色,甚至是腐烂的血块,药物让他的身体没有那么痛,但肿起的淋巴通通都发生癌变。
他有时候能摸到自己干瘪的腹腔里流动的液体,能摸到肚脐里越来越凸出的硬块,他闻不到自己在腐烂,可他是个医生,他什么都明白。
掩耳盗铃再久,不过都是贪恋能跟江惟英在一起,再久一点,于是他原谅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为这份贪心和假装不自知。
铺满我一生的江惟英,如果爱有万分之一甜,就让我葬在这一点。
天灵灵,地灵灵。
神仙如果真的可以实现人间的愿望,虔诚地祈求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江惟英,能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机会,让自己下辈子能成为一个照顾江惟英一生一世的人,为他撑伞,为他做一切,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他想换得起江惟英的一切。
想要跟他,平行而进。
第98章
从前,林预害怕夜晚,江惟英不能理解。
但现在,每当太阳将要落山,他就开始焦虑,他害怕天黑,怕天空爬满星星,也怕天亮,更怕。
他怕得要死,怕到时常躲进林预的那只熊里,狭窄的黑暗中,他偶尔会跟林预说上几句话,虽然他从不应答。
集团很好,江合很好,项目因涉及举报被迫中断,大多数涉及其中的人员还在接受调查,但二期的成果还能得以保全,算是好事。
李修很好,他很负责任,除了头发白了一层,已经很有院长的风度,费恩请来的专家给他的手腕动了场小手术,他闲时依然会上手术台,但大多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很是像样。
秦兴也很好,他被李修提了主任,成了骨干,被评了几个奖,也能拿更高的薪水。
还有那个脸圆的护士,她哭了几场后成了红人,只是她拒绝了当护士长,调她去icu当轮转,又提她去体检中心做了个负责人,算是强加的,就算她什么也不要,但医院知道她如此受宠,往后就绝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尽可放心。
“可她就是个偷鸡蛋的贼,你知不知道。”江惟英自言自语地笑了笑,蓦地,又熄了表情“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偷鸡蛋了。”
“姜先生,再劝劝他吧。”
阿姨把人送到楼梯口就往厨房走去,连脚步声都是伤心的。姜辞放下包,也只能沉默。
他不恨江惟英。
他平等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憎恨,还包括他自己。
林预不在了,在接收邮件的第三天下午,在江合的重症监护室被宣告去世。
江惟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林预藏到了哪里。
爷爷迟迟没有消息,父母都在接受调查,姜辞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有空站在一株仙人掌面前浪费时间,可他就是走不动。
阿姨说江惟英什么都正常,就是不怎么说话,她觉得不正常。
事实上,在姜辞看来,江惟英从来就没有正常过,他穿着熊的外套躺在沙发上喝酒,一颗大熊头放在手边,滑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