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晏清一路上就将头上的钗饰卸下一些,乍看之下,就如某位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而靠着食盒那独一无二的凤飞锦云雕纹,她很快就在不需明说来处的情况下,畅通无阻地走进了辛者库,再塞上一把银子,领事太监就笑眯眯地带她找到了余从。
二人正要答谢领事太监,这白发苍苍的老宫人却堆着满脸的笑意抬起手,止住穆晏清的话,说:“二位来于何处,所为何事,老奴一概不在意。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不可明说的人和事,今日给二位行个方便,二位若要真心致谢,权当没见过老奴,也没来过此地即可。老奴只提醒姑娘一样,虽说进了辛者库的人,十有八九是不能再竖着出去,但姑娘若想在此处解决什么人和事,人来人往还要洗干净地方,想要毫无痕迹只怕是难,还望姑娘三思。”
穆晏清一时哑然,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愣愣地看着领事太监远走。
采莲低声说:“主子,小川说得没错,这里的人都粗鄙,说话也没点教养,怎么这么揣摩人呢?您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哪里是说话粗鄙的问题,正是这样熟悉的阴阳怪气,才让穆晏清隐约觉得那老太监说的句句真实,“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里好像有什么重点是我需要把握的,可我又一时没想明白。”
可是时间不多了,两个衣着鲜丽的姑娘家不宜在这里长留,余从就在房间里等着她了,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
穆晏清让采莲在外面守着,犹豫再三,扣了扣门才走进去。
转身而来的人如穆晏清所料,是一个清瘦又年轻
的太监,个子不高,眉梢处有一道疤痕,神态和辛者库里的人如出一辙——尽是疲倦和虚弱。按照穆晏清的猜测,这位余公公应该在事发前就认识原先的穆晏清,才能和她串通好一起栽赃姚既云。
“余公公?”穆晏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作惊讶状,“许久未见,公公真是让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余从显然对她的到来感到意外,说:“你来做什么?看我如今的下场有多凄凉?哦不对,我应该称呼一声小主了,你早就飞上枝头了。”
穆晏清立即分析出来,对方这样冷嘲热讽的台词,是不甘心自己成了有头有脸的主子,而他却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见不到盼头。
除了降低他心里的排斥,将自己和他扯到一样的高度外,模棱两可的台词才能更好地继续套话,对手如何解读全凭他们自己脑补了。
她进入状态,合眼轻叹,说:“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小主?当上这个无人问津的答应,我有许多无奈,是别人都不知道的。”
余从冷笑一声,不知是要自嘲还是要笑穆晏清,说:“你说的也对,咱们同样是为他设局,替他圆谎,结局如何,生死如何,全在他一念之间。”
穆晏清背对着余从,突然听到他提及第三者,就是那个设局之人,瞬时心里一紧,接着道:“是啊,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蝼蚁,生死全在于他,我没有一天日子是好过的,生怕他哪一日想起来,就要了我的命。”
“怎么会?”余从毫不犹豫地说:“我本来就是他跟前无关紧要的奴才,经此一事,我的一人受罪远离是非之地,换来家人的安逸,已经比在那里伺候到老才离宫要好多了。而你,他晋了位分,就是要你日日都在姚妃面前出现,好让姚妃永远只迁怒你一人,他就摘得干干净净,不会让姚妃对他起疑心了。”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沉,穆晏清站在这个破旧的小房间里,能听到外面的风藏在沉闷的境地里,似乎蓄势而发,又无从寻迹。
设局害了姚既云,又不想让她起疑,还能随意控制了宫人的家人,顶着姚既云的压力晋升一个宫女,发落一个太监……有这样的权利,数遍整个宫城,穆晏清数不出第二人。
第44章 揭开迷局(二)
穆晏清尽力忍着不让手颤抖,说:“他手段之高,算无遗策,又怎么是你我二人可以抗衡的?我日日如坐针毡,既觉得对不起姚妃,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心,帮着他如此设计自己的主子。”
余从忆及往事,认命般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抱着膝盖,说:“我本就是个洒扫的无名之辈,原只盼着这一生能平安离宫,尽孝于父母就好。没想过,伴君如伴虎,连我这样远离了皇上的人都不能幸免。皇上只是随手一指,让我去买药,我就此生再无指望了。天底下,任谁能和他抗衡呢?”
狂风乍起,呼啸着推开了破旧不堪的窗户,狠狠地拍在穆晏清的胸口。
破窗还在吱呀吱呀地呜咽着,穆晏清抬头一看,外面已是黑云压城,像要一点一点吞没了这个破败之地。
“你就是再良心不安,也不要再冒险来见我了,”余从凄怆地看着穆晏清,“他若是知道你我二人见面,就该疑心我们要去高密。我这一生都出不去这里了,而你还有几分姿色,不愁没机会,总不能还与我一样把命搭在这里。”
“什么?”穆晏清心里回想起,那领事太监临走前说的一句“十有八九是竖着出去的”,惊觉为时已晚,“你……你不是快要可以离宫了吗?”
“离宫?”余从难以置信,眼含泪光,说:“我是皇上亲自打发过来的,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出去?这辛者库,进来了是再没机会出去的。除非死了,乱葬岗就是我们的归宿。”
一道惊雷劈开了泼墨般的天空,呼啸的风更肆无忌惮地卷进来,钻过每一个角落宣示主权和侵占。穆晏清却愣在原地,像是丝毫没有听到窗外的任何响动。
原来,这早就是一个为她而设的局,一步步推着她去触了天子的逆鳞。
采莲推门进来,说:“主子,要下大雨了,咱们快走吧。”
穆晏清双腿麻木,一步一步地挪向门口。
“皇上心里有姚妃,你是知道的,”余从的声音虚弱无力,“我亲眼看着他为了震慑重臣,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妃子送进冷宫,才知果真帝王家最是残忍无情。可怜姚妃,这么风华绝代的一位娘娘,至今不知。穆晏清,他虽给了你地位,但宫里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真情,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对他存有任何心思。”
雷声和风声继续闷闷地哼着,每一声都像这里无处可寻的呜咽和悲鸣,也像角落处的疯子无缘无故的窃笑,一路如影随形。
随着二人踏出辛者库,一个匆匆小跑的身影迈进了养心殿。
穆晏清木讷地游走在长街上,心乱如麻,她为皇帝的心思深沉而感到颤栗,也为今日中计而觉得自责后悔。不对,她不是今天才中计的,也许从她打听到余从就是出宫买药的人开始,她就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局里。
设局之人能有这么精细的功夫和耐心,还能通过杨贵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了消息,除了易桂华也没有旁人了。如今再怎么怪自己自作聪明和急于求成都是无用,皇上是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去辛者库,甚至连鹤顶红和白绫都准备好了。
他这么无情狠辣的一个人,如何能忍受一个宫女的欺瞒?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心计有可能被心爱的妃子知道真相?
穆晏清也才顿悟,从她第一次见皇帝开始,这个能轻易被秦佩英勾走了魂的男人,为何一直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从前还以为,是自己姿色平平且刻意躲避,李煜玄又介怀自己诬陷过姚妃,这才一直疏远。
原来不是,剧情全部猜错了。这个演技上乘的人连问她名字,都是在相互做戏,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和这个宫女毫无瓜葛,也为了提醒从前的穆晏清,别把自己当回事。
“主子,主子?”采莲忍不住上前唤着穆晏清,“您到底怎么了?从里面出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一句话都不说,您别吓我呀,那人到底说了什么?”
穆晏清停下脚步,紧紧捏着拳头,心想,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一个死,但至少不能再拖累任何一个人了,哪怕是面前这个可爱又忠诚的采莲,还有正在宫里苦苦等她的顾甯川,还有真心待她的秦佩英,对她颇为赏识的皇后……
这时,前方有两个太监正朝穆晏清走来,二人定睛一看,都认得出来,那两个太监的衣着,显然是皇上跟前的人。
来得这么快。
两个小太监神色阴沉,其中一人说:“穆答应,皇上有请。”
良久,穆晏清才艰难吐出一个“好”字,想了想,回头看一眼不明所以的采莲,说:“还请公公先走,我给宫女交代几句话,让她先回去办事。”
她转身握着采莲的手,心里已经酝酿好一句话:告诉小川和骁嫔,不要来找我。
“皇上的旨意是,不论小主身边有何人,”为首的太监冷冷地飘出一句话,“都要带走。”
黑云在整个午后都笼罩着皇城,预想中的瓢泼大雨总像顷刻而至,又迟迟不来,反让人心神不定,迷离在一场绮丽的晚霞中,以为这场狂风骤雨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