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去,“不明白就好。”
“……”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差点儿从凳子上弹起来的冷月,“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他不想让你明白……”
“……”
神秀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剑拔弩张之气似的,坦然地把茶壶冲净,一边往壶里放新茶沏热水,一边带着清淡如茶的笑意道,“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被冷月斜眼一瞪,景翊忙道,“没有没有……慧根以前是有一点儿,不过咱们这儿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我觉得别的根一时半会儿净起来都有点儿难,就先把这个根净了,充个数,表达一下诚意嘛,呵呵……”
看着神秀微微发抽的侧影,冷月顿时觉得气顺了许多,许多。
“所以,”景翊这才放心地松开搂在冷月侧腰间的手,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个杯子稳稳地倒着叠放到一摞杯子的最上面,笑盈盈地道,“师兄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吧,反正你说了我俩也听不明白,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神秀怔了一下,转回头来正对上景翊杯底对杯底杯口对杯口摞起来的那叠杯子,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会意地一笑,把茶壶端上了桌来。
“那我就随便说了。”神秀径自坐到二人对面,小心地把叠在那摞杯子最上面的那个倒置的杯子取下来,正放在自己面前,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但上苍在上,众生在下,上苍一而众生万万,因而上苍知众生疾苦易,凭一己之力解众生疾苦难……”
神秀说着,又从那摞杯子上取下第二个杯子,把杯口杯底掉了个个儿,杯口对着杯口整整齐齐地扣在了第一个杯子上,“这便要反而行之,借众生自身之力而济众生。”
神秀又轻轻地取下第三个杯子,杯底对杯底,摞到第二个杯子上面,“众生虽渺小轻微,但轻微有轻微的好处,不受瞩目,也就不受拘束,举动灵活,且难成标靶。”
冷月怔怔地听到这里,侧头看了看景翊。
神秀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只是连成句子就活生生地变成了天书,不过,听着神秀这些话,她却把景翊刚才的话想明白了。
景翊刚才那些话乍听起来像是站在她这边挤兑神秀的,但就着神秀这些云里雾里的话一起琢磨,不难明白,景翊那些话实际上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神秀,无论他说什么,他俩都会装作没听见,左耳进右耳出,此后只字不提。
冷月看着这两颗秃得发光的脑袋,突然觉得,老祖宗在造“聪明绝顶”这个词的时候兴许看到的就是自己眼前的这番景象。
“被上苍借力可名利双收,却也必定祸患无穷……”神秀又取下一只杯子,循例摞好,“所以众生之间就会有欺瞒,有猜忌,有残杀。”
神秀说着,把最后两只杯子一起拿起来,一起翻了个个儿,一起摞到最顶端,看着彻底被自己反置过来的茶杯摞,浅浅一叹,“待时日到了,果报自成。”
这句说完,神秀神色微松,不疾不徐地把摞好的杯子挨个取下来,一个一个在茶盘里放好,斟出三杯,两杯递到冷月和景翊面前,一杯端到自己手里,浅浅抿了一口,抬眼问向景翊,“如何?”
景翊端起杯子轻呷一口,眯眼一笑,“挺好。”
冷月颔首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没动。
倒不是她怀疑这茶里有什么不妥,只是她隐约觉得,神秀的那句“如何”与景翊的这句“挺好”说的都不是这杯茶的滋味。
景翊搁下杯子,转眼看向正在盯着杯子发呆的冷月,张手拥过冷月的肩头,趁冷月一愣转头之际,轻快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景翊这一吻来得突然,还是当着神秀的面吻过来的,冷月慌得差点儿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蹦,就听景翊笑眯眯地道,“这里没什么事儿了,打今儿起,我就得专心干超度的事儿了,超度冯丝儿,张老五,还有张冲……在王爷那里超度咱俩的事儿就辛苦你了。”
冷月偷瞄了神秀一眼,见神秀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全然一副超脱世外你们爱咋咋地的模样,冷月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脏总算安稳了些许。
她记得景翊还应着那个因为体重而自杀未遂的方丈一件事,她若理解得不错,景翊继续待在寺里,是想要保方丈不会被萧昭晔灭口,至于用什么法子保,她干猜肯定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这法子需要她离开这里,还需要让安王爷知道。
“好,”冷月抓剑起身,顺手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我一定在王爷那里多给你烧上几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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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再潜回安国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大殿里灯火通明,方丈带着所有寺僧在大殿中密密麻麻地盘坐了一片,神秀也在其中,梵文诵经声萦萦不绝,活像是什么熊孩子捅了马蜂窝似的。
冷月很清楚这些人正在干什么,不但她知道,就这么半天的工夫,全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景四公子感念旧情,为超度那个曾在雀巢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在安国寺剃度出家了。
天晓得这半天工夫安国寺来了多少女香客,反正大殿前的那个方形香炉已经被插出一副扫把头的模样了。
冷月找到景翊的时候,这个传言中已心如死灰的多情公子正盘腿窝坐在椅子里一边啃包子一边写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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