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他的痛不欲生,姜晚贞反倒平静得出奇,他要贴住手,那就任他贴,她一动也不动,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或者是他无能,再也勾不动她的任何情绪,姜晚贞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段神态而彻夜难眠的小女孩了。
“我想我已经重复过很多次,陈勘,我什么都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也没关系…………”一分钟前沮丧,一分钟后再度充满希望,他的自我鼓励,将两只眼都点亮,“或者你希望我改?你想要我怎么改,我都愿意,我都改,改到你满意为止!贞贞,你看我,你认真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好孤独…………没有人听我讲话,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可以听懂我…………”他仿佛被扔进一座孤岛,无人能与他交谈,更没有人能够伸手拉他一把,曾经有一个姜晚贞,跌跌撞撞闯进去,遍体鳞伤走出来,他的岛从此万籁俱寂,廖无人烟。
姜晚贞亦想起从前,“那时候我在你面前说,无论别人怎么讲,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当然,我信了,可是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要不要我替你说?”
“我有苦衷,暂时不能对你讲。”
“知道了…………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她面无表情地问。
“姜晚贞…………”
“还有事?”
他松开她的手,小心仔细地放回她侧腰。
“是不是无论我讲什么都没有用?你恨我入骨,一分钟都不想和我相处?”他问这句话时,心中被绝望填满,却又仍然抱有一丝愚蠢的希望,是这希望令他不敢抬头,只敢垂下眼,盯着自己掌心杂乱的纹路。
毫无意外,全无希望。姜晚贞回答:“是也不是…………”她叹一口气,冰冷的字句一个接一个敲打在他脑海,就仿佛那一夜的狂风和暴雨,一下接一下将她击碎,“我其实不恨你,但我也不愿意再和你纠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陈先生,也许这可以是你对我的……最后的仁慈…………”
话太难,心太苦,人生波折种种,都令人抬不起头望向远方。
他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反复搓揉着自己的手,等了许久,久到姜晚贞以为她这一生都等不来答案,他才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抖了抖西装上的褶皱,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到此刻,他又是体面、阴狠、老谋深算的商海新秀,处处透着挺拔坚韧,让人不敢小觑。
如果脆弱和忏悔博不到怜悯与宽恕,那就索性通通收起来,等待时机,来日再战。
一切结束。
姜晚贞也默默坐起身,将凌乱的长发都拨到耳后,“时间太晚,这里又偏僻,我搭你车走,会付你车钱。”
“太客气,前女友搭车还要收钱?传出去败坏我名声。”
“你最好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你有过一段——”
“有过一段什么?贞贞,连过去都不肯面对?怎么能算成年人?”
“不用——”
“不用我管!ok,收到,我马上闭紧嘴。”他迅速转身,暗含怒火,却要憋在胸口,隐忍不发。
他难以想象,曾经能够被他一眼看透的姜晚贞,竟然彻底逃脱他掌控,他原本打算等一等,等事情完结,再撕开伪装,堂堂正正和她相见,或者低头痛哭,或者跪地求饶,总有一招能派上用场。
当下,确实是他心急,等不了,克制不住,贸然把时间线提前。
但事情出乎预料,她要向前走,他仍然想将她困在原地,却发觉着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这是一场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车到闹市区,姜晚贞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六。
汽车电台里,女主播捏尖嗓音,反复告诫,来自天文台的强风信号,热带气旋“妮妲”距本埠西北偏西约一百八十公里,预计向东移动时速为九十公里,明日下午三时接近本港,届时请市民尽量减少外出做好防风准备。
霓虹灯下看不见乌云,霓虹灯上,天边青黑色的云镶嵌暗金色的边,一层叠着一层,四周围充满低气压,路行人脚步匆匆。风吹起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写满少女心事,停歇三秒钟,紧接着又吹起道路边长长短短色彩斑斓的裙,掀开来令路旁藏在大熊玩偶里发传单的秃头男眼凸心跳,一个接一个,瞪大眼,放肆去看女学生女白领白花花大腿小腿,赤橙黄绿青蓝紫三角平角蕾丝条纹各色底裤,即时上演限制片,浅黄色传单掉落满地也不管。
一座不夜城,十一点正预热着凌晨狂欢。
情侣手拉手闲逛,找一间电影院接吻抚摸,尽心尽情;三五老友相约,穿梭过一条条热闹街市,为找一件合心意的裙。
世界如此美好,又如此荒谬,姜晚贞却在车里贪婪地观赏着车外的繁华与庸俗。
可怜她连这一点点庸俗的平静都不能够拥有。
车开至春勘道,古老的海味又浮上来,很快爬满宾士车。
姜晚贞扔下一张百元钞,快速下车,回关车门,继而头也不回地跑进那座阴暗潮湿的老楼里。
回到家,推开门,没时间伤感,奶奶独自在家,把大米、面包、牛奶、卫生纸等等诸多杂物,倒了满地,见到姜晚贞出现,奶奶立刻板起脸,凶巴巴、恶狠狠地开始发号施令,“伊美达,你不在家里做事,又跑去哪里乱逛?你有只有礼拜天一天放大假!不要玩的太过分!现在马上把家里收拾好,做好饭,阿五刚才同我打电话,他今晚要回家吃饭!做不好,明早就收拾东西滚回菲律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