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确实被他六亲不认的疯态吓得不轻,这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尤其听他喊自己“大哥”,简直毛骨悚然。
“段府不是养病之地,请大哥带裴玉回家。我不在的这两日,望大哥悉心照料他。”
“昭华是我亲弟,无须你交代,我自会好好照顾。”
“还有一事。”
“什么?”
“裴玉他,”段昀咽了口腥咸的血气,“他失忆了,不记得往事,若他醒来与你生分,不要怪他。”
“失忆?”
裴真以为是邪术导致的病症,与性命相比,失忆也算不得什么。他俯身抱起裴玉,沉声说:“我知道了。”
裴玉的手垂了下来,在空中轻晃,指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段昀很想过去替裴玉擦一擦手,把他手臂安稳放好。
但他强行忍住了。
他转身向西,踏出一步,双膝下跪,伏地深深一拜。
没过多久,喧杂声如退潮般远去,段府恢复往日空寂。长风吹过,檐下灯笼摇晃,细长的红绳飘落在石阶上。
出城的官道上。
慧明走到半路,实在按捺不住心绪,小声道:“师父,将佛门圣物借给一只厉鬼,怕是不妥吧?”
“能否借出,尚未可知。”
净尘遥望佛光普照的山顶,心平气和地说:“神佛在上,心若不诚,天雷滚滚让他魂飞魄散;金光焚身,意若不坚,万般痛楚令其止步不前。”
慧明忧愁道:“要是他心诚意坚,真的一步一叩走到了寺中怎么办?”
净尘:“那便将佛骨舍利给他,看他是否捧得住。”
慧明问:“若他双手化为枯骨焦炭,也要捧着,该当如何?”
“当真如此……至诚至坚,佛骨借他一用又有何妨?”
第18章
裴玉昏迷不醒,一直在做噩梦。
他在梦魇的漩涡里打转,耳中尽是哀戚的哭嚎,眼前暴雨如注、鲜血飞溅。大雨混着血水汇聚成溪流,漫过腰际,有尸体从远方漂到他面前。
段昀仰面漂着,胸膛千疮百孔,源源不断地涌出黏稠的血。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躯却沉入水底,血肉化尽,变成白森森的骨架。
裴玉想伸手去捞,可全身像被定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他早已流不出眼泪,被血水淹没的刹那,坠入了另一重噩梦。
卧房灯火通明。
裴真亲自给裴玉洗漱换衣,整夜守在房中,时不时凑到床边唤他。
天还没亮,程英端着汤药进来,提醒道:“大人,卯时将至,轿子在府门外候着。”
“我今日告病,不出门了。”裴真接过药盅,朝书案那边偏了下头,“你将奏本送进宫中。”
程英点头称是,取奏本时,瞟了一眼床榻。隔着纱幔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裴玉的呼吸和心跳。
他心中惴惴不安,压着声音问:“大人,二公子还好吗?”
裴真疲惫道:“暂时没事,你走吧。”
程英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裴真挑起床幔,在裴玉背后垫了两个枕头,给他灌药汤。
然而裴玉气若游丝,吞咽十分困难,好不容易喂了几口,竟不小心呛进气管。他苍白的脸颊迅速变紫,裴真吓得肝胆俱裂,连忙扶起他拍打后背。
“咳、咳咳……”裴玉咳得很艰难,最终咳出一口带血的药汤。
裴真冒了身冷汗,不敢再给裴玉喂药,扯过巾帕为他擦拭嘴唇,才发现他睁开了眼。
“昭华你醒了?昭华?”
裴真叫了两声,但裴玉没有回应,眼珠都不转一下。
他想起裴玉失忆了,不认得自己,便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你兄长,姓裴名真,字见微,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大哥。昭华,我带你回家了。”
裴玉依旧一动不动。
他压根没有苏醒,睁眼不过是呛咳之后的身体反应,意识仍困在幻梦里。
他在暗无天日的血海里沉浮,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全是水里浮上来的死尸。
我在哪?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黄泉地府吗?
他浑噩地想,然后听见那一具具死尸张口喊他。
裴玉、昭华、表哥、裴公子、裴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