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白清平被一圈人围着说得没了脾气,索性也就放开了,转头望向那位先生,笑问:“程先生就不想论一论国文科的紧要?恰今日兴浓,倘若有需要政府扶持的地方便一并说了吧。”
这话夹杂了些许调侃的意味,那位先生听了会意一笑,仍显得清淡。
“洋务以来国文式微,的确无甚脸面再同政府讨要贴补,”他静静地说,“只是我向来以为救国之本在开民智,白先生若真要求救国之法,恐怕还应在此处多下工夫。”
这是通达的话,不管是不是专研思想的学者都晓得这个道理,而正是因为人人知晓,可辩的地方才多了起来。
“故秋所言不虚,一国之本在民,倘民智不开则无法参与政治,致中国难效欧美之制,”那位专研工程的先生说道,“可正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眼下西洋诸国之所以民智已开,是因为国家富庶安定,我国若想效仿,第一步定然也是要想法子富民——这如何能实现?自然要靠商医理工,此非舍本而逐末,实乃天理之自然也。”
在座的几位先生闻言纷纷点头。
那位程先生却以为不然,但他似乎并非雄辩之人,即便在此等论理之时也依然显得谦和宁静。
“倘今日中华未临亡国灭种之危,则我必赞同仲明所言,只是眼下家国离乱虎狼环伺,又哪里有机会徐徐图之?”他清楚地说着,“天时不待我,没有时间花费百年工夫使民富庶,只能先求果再培因,以百倍之力开民智救沦亡,待局势安定再图后计,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话颇令白清嘉感到触动,继而引出了她几多深思。
她当初在法兰西留学、一心只想躲开父亲的禁锢不愿回国,其中固然有渴望自由的缘故,可更深的一层却在于恐惧——她不敢回国。
为什么不敢?因为怕面对千疮百孔的故土,怕见到在华趾高气昂的洋人,怕面对愚不可及可怜可恨的国民,怕那种有心无力无计可施的感觉。
她只是沧海一粟,哪怕生于掌握权势和财富的家族,所能做的也很有限——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她的父亲和她的长兄,又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呢?不过随波逐流汲汲营营而已。
可最终她还是被迫回来了,这些阴影因此变得无从躲避,譬如外滩公园里那些西洋强盗的雕像她就无法视而不见,离白家新宅不过几十分钟车程的使馆街她也不能视若无睹……伤口就在那里,永远不可能无药而愈。
……她应该努力做些什么的,就像那位程先生说的,要开民智,要富国家,要救沦亡。
可这些愿景虽则十足美好,说起来却终归显得虚妄,四万万国人哪个不想救国?真要落到实处时却没人使得上劲,全因不知第一步自何处始罢了。
她亦很困惑,幸而那位程先生又给了她一些启发,当晚在白家用过晚餐后同她闲谈了几句。
“听白先生说小姐是留过洋的,不知读的是什么科目?”
程故秋其人总是彬彬有礼,说话时令人感到如沐春风,年纪虽比白清嘉大不了多少,可却隐然让她觉得他可以作她的老师。她的戒心于是很自然便褪去了几分,难得没有对一个主动上前同她说话的男人感到反感,答:“法国文学,可以算作外文。”
程先生听言眼前一亮,说:“是么,那小姐的法文必然很好了——德文呢?也通么?”
“只会一点,语法很生,”白清嘉答,“英文更熟一些,可以同人交流,也可以写作。”
对方听言连连点头,似乎是很赞赏很歆羡的样子,又感慨道:“如今像白小姐这样通西学的人是太少了,正因如此许多工作才做得很慢,就譬如翻译吧,我们严校长已经明言过许多次,说书局的翻译做得太慢也太差,就算是一些已经享有盛名的所谓翻译家,翻出的东西也有许多讹误不堪使用,全因中间转译过太多次,失了文本的原意。”
他顾自说了一番,似乎很投入,过了一阵才自觉多话,收住了,又转而问:“不知道白小姐对做翻译感不感兴趣?倘若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书局的人给你认识,近来商务印书馆在做一套西方哲学译丛,正需要优秀的翻译。”
这话就有些不切实际了——白小姐是什么样的出身?单是交际场上的事她都忙不过来,哪来的工夫再去做翻译?何况她家里又不缺钱财,白老先生那么爱惜面子,怎么会让自己最金贵的小女儿去跟什么书馆的人打交道?
白清嘉心下为难,嘴上的应答便慢了一拍,神情也有些微妙的凝滞,所幸这位程先生虽然久在校园醉心学术、却还不至于不通世故,见白小姐这般反应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的失当,很快便跟人道了歉,说:“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他很客气守礼,白清嘉则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同时心里却又默默记挂起了这件事——翻译书籍?这对她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无论是法语还是英语她都驾轻就熟,只是不知道这事做起来究竟有没有意义……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程先生听了对她一笑,儒雅又恳切,说:“自然是极有意义的——西学岂独在坚船利炮?其妙处更在哲学历史、文学艺术、社会思想,倘若能将他们的经典尽翻译过来,民众读了自然会有所触动,待到觉醒之人多了,这世道也就能跟着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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