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厅里见他时只见他面前满满登登摆了七八杯空的咖啡杯,家里的女佣都在捂着嘴偷笑,好像在调侃这位先生的不体面。
偏他一个人像是感觉不到,笑得很是爽朗,还看着那些女佣回嘴:“笑什么?我自己又买不起这么好的咖啡,来蹭蹭也不许?——再来一杯!”
硬生生把咖啡喝出了酒的意气。
白清嘉觉得这人颇有几分趣味,程故秋却觉得作为介绍人的自己脸面都被这位老同学丢尽了,立即十分尴尬地走上前去拉他,又颇为局促地扭头对佣人们道歉,说:“不好意思,那杯咖啡不要了,不要了。”
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白清嘉也难得露了个笑脸儿,恰被那个李锐瞧见了,他立刻瞪圆了眼睛、毫不掩饰对她容貌的赞美,还直言不讳地对程故秋说:“故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不早说白木槿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小姐?倘若你说了,我今日定然会去赁一身崭新的行头,怎会如此不体面地出门!”
程故秋叹气,心说你的不体面才不是仅来自于行头,嘴上却没径直揭老友的短,只扭头对白清嘉介绍:“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国文科出身,名叫李锐,木子李,锐意潇洒的锐。”
白清嘉倒没想到眼前这个有些破落的男子竟会是名门学府出身,着实有些惊讶,她亦不是擅与人虚与委蛇的性子,索性就直说了,言:“先生既然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怎么竟会混到连一杯好咖啡都喝不起的地步?”
这样的直言不讳也真是人间罕见,任谁听了也该有几分尴尬的,熟料那叫李锐的小编辑却很坦荡,还反调侃了一句:“这有什么奇怪?我一个商务印书馆的编辑,不去读时评又不去译大书,连艳丨情小说民俗志怪都不愿追捧,单喜欢小姐译的那些法兰西诗歌,我不破落谁破落?”
这话说的……
气人是真的气人,那意思分明是在讽刺白小姐的译作不卖座;可讨喜也是真的讨喜,明晃晃表达了对她翻译的喜爱,倒令人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对待他。
白清嘉也是被气笑了,都没说话,还是秀知替她们小姐不平,问李锐:“你什么意思?是嫌我们小姐翻译得不好?那你还登门求见做什么?以为我们小姐稀得见你?”
那李锐听言摆手一笑,也是个打蛇随棒上的主,一遇诘问便露笑脸,答:“非也非也,我几时说白小姐译得不好了?只是说不好卖钱嘛——这么不卖钱我还是上门求见了,岂不正好可以反过来证明我的诚心?”
第31章 稿酬 “呀,这里怎么有这么大块的银元……
他真是两面说都有理, 言之凿凿的样子把秀知惹得忍俊不禁,一时倒也再抹不开脸凶他了。
他还热络呢,明明是个客人, 却像个主人家一样反过来请白小姐落座, 一下就把程故秋扒拉开了, 自己坐在离白小姐最近的一把矮脚蹬上, 笑眯眯地说:“小姐的书稿我尽看过了,可见外文的功底着实扎实——第一流的译家就要去译诗歌!译小说散文的都是混子!绕出几门语言去的也都不着调!都不好, 都不好!”
这番吹捧实在有些过猛,令白小姐都有些脸热了,她失笑,调侃:“那照李先生的意思, 我的译作便是至美至善全无瑕疵了?”
一旁的秀知原以为这小编辑要再空口吹嘘起来,不料他却又摇头说了一声“非也”,还说:“小姐的外文的确出色, 可对于国文却相对有些生疏——翻译嘛, 终归是要给国人看的,倘若措辞不精恐终难被人欣赏, 还要多雕琢。”
这是句说到点子上的评论。
白清嘉十几岁便留洋读书, 自小又没受过什么传统的私塾教育,对于国文实在不精通,连《古文观止》都未通读过,至于唐诗宋词自然更感陌生, 听人读过一首后顶多知道大致是在讲什么,却很难品出其中炼字的妙处。因而她翻译的西洋诗歌也多以白话为主,近似元明清三代话本的语言风格,虽也能达意, 却不符合国内文人士绅的审美趣味,的确很难获得认可。
这一句点评便能看出是行家了,白清嘉点了点头,也虚心的,说:“先生说得对,我的确还有许多功课要补。”
李锐听言赶紧摆摆手,很洒脱的模样,笑道:“我算什么先生?又不是故秋那正儿八经在三尺讲台上教书的,小姐只管叫我的名,不必同我客气。”
一句话又有些调侃程故秋的意思,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男子竟可以是这样的好友,也令白清嘉感到几分新奇。
不过她此时倒没多打听李锐和程故秋的同窗故事,只因又听李锐忽而提议:“上次小姐的书稿只译了一半,还不是拉马丁先生的全作,不知近来白小姐可能抽出功夫将他的诗歌译完?到时交稿付梓也是一桩美事——哦自然,稿费我们不会拖欠的,我会尽力向主编争取得优厚一些。”
这是……在同她约稿?
白小姐眨了眨眼,更感到新奇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再深想想,倘若她的翻译真能付梓出版……那岂不是,她会在书店里买到署有自己名字的书?
白小姐确然心动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总算亮了起来,这可是她自那晚糟心事发生后的头一遭,看得秀知也很是高兴。
她在她们小姐身后瞄了一眼那一身破落西装、面前摆着一排空咖啡杯的小编辑,偷偷笑了笑,心中默想:也算你做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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