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冯览可真是大惊失色!
他奉了徐振的命令要在今夜收去那白二少爷的命, 派人跟了白宏景三天才好不容易摸到眉目,哪能容许事情在这临门一脚的当口出现纰漏?他当然不肯死心,见状立刻冒着大雨对左右的士兵厉声下令:“进去搜!仔仔细细地搜!一个角落也不要给我放过!”
军警们大声应“是”,继而纷纷持枪进入了狭小的船舱,连那几条渔船的舱底都打开查验了,就差拿把斧子将船整个劈开、查一查狡猾的革命党是否变做小纸片藏在了木板的夹缝里。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
冯览的眉头已然打成了一个死结,瞳孔缩得像针尖儿一样小,他站在船上看着白宏景,嘴角已经勾起了一抹冷笑:“白老先生好厉害的手段,这一招是声东击西还是瞒天过海?可你不要忘了私藏革命党是什么样的罪过,难道就不怕北京问责?”
夜雨之中白宏景的神情也显得高深莫测了,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冯览轻笑了一声,缓缓反问:“私藏革命党?这些不过是要到我厂子里做工的工人,便是大总统亲自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冯秘书可不要胡言乱语坏了我白家的名声。”
声息冷沉,再不似方才那般隐忍。
冯览狠狠一眯眼,心下却知自己今夜是着了白家这老狐狸的道、断不可能抓到白清远和金勉了,这帮可恨的革命党说不准此时已然寻了别的法子逃之夭夭——可他心中隐隐却又存了疑虑,不信白宏景能有本事把事情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遑论方才他看得真真切切,在军警上船搜捕时白家父女的神情分明是乱了,难道他们还能演得那么真、骗过了他这双在官场中磨练多年的火眼金睛?
然而他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抓不到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偏生他还不能发作,要生生压着脾气对着白家人好言好语,牵强地弥合着两家人之间早已裂开的缝隙,笑着说:“没有是最好的了,也是我们得的线报有误才险些造成了误会,如今查清就好——我向白老先生致歉。”
说完,压下心底十二万分的不甘和屈辱,在瓢泼大雨中向白宏景深深鞠了一躬。
白宏景冷眼斜视,连一个假作客气的笑也欠奉,老迈的身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照射下显得分外苍冷,飘摇的风雨使这个夜晚越发令人惊惧。
冯览也明白今夜发生的一切对于两家人来说已无异于撕破脸皮,是以也没耗费多少耐心等待白宏景免去他的礼节,片刻之后便自发直起了身子,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码头畔的白家人。
“走——”
他终于转身离去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处其间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眼看着一场大戏近乎荒唐地落了幕。
军警们纷纷随同冯览从码头上离开,那个男人的背影亦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有那么一个瞬间白清嘉生出了错觉,依稀看到他从雨幕的彼端向她投来了一个沉沉的眼神,满天的风雨也不及他当时那个神情晦暗,让她一颗心像被人拧着,连酸涩都感觉不到了。
而当军警们可怕的背影终于缓缓淡出众人视线,白清嘉的耳边又忽而传来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她僵硬地回过头一看——
……却见她年迈的父亲已经昏倒在了大雨里。
白宏景早已不再年轻了。
即便他娶了一房年轻鲜嫩的姨太太,即便他还活跃在京沪社交场的中心,即便他心里还勾画着一幅又一幅壮烈的图景、立意要把自己的家族送上越来越高的台阶,他也终归还是老去了——次子闯下的祸患能有多大?能有当初改朝换代的震动大吗?可他却顶不住了,区区小半月的操劳便累垮了他、把他拖进了仁济医院。
他是这家医院的名誉董事,还是伦敦教会委派的谈文卜医生亲自游说聘请的华商,可这有什么用?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白老先生拥有的财富并没能让他获得慷慨的特赦,他同样要在凌晨的深夜被洋人医生推进手术室去,而他可怜的小女儿则要拖着被雨水淋透的身体坐在肃静冗长的医院走廊里等待。
白小姐是生在蜜罐儿里的,平生从未遇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近来频发的事端早已超出了她的预计、令她感到不可耐受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便慈爱的海伦护士长一直在她身边温柔地安慰、称白老先生一定会平安无事,却依然无法抹去她心中的惶恐。
——父亲会死么?他还能走出这家医院么?倘若不能……那她该如何面对父亲突然的离开?如何劝慰家中柔弱且不明一切的母亲?如何继续在危险中寻找二哥的下落?
……她不知道。
她的灵魂好像已经裂成了两个,一个正发疯一样向模糊的未来扑去,另一个则呆若木鸡地被困在原地,混杂的思绪挤得她头痛欲裂,同时她也一阵一阵地开始发冷,眼前已然有些模糊了。
……这是发烧了么?
也许吧,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一直等在这里,直到亲耳听到医生告诉她父亲还活着。
这花了她不少工夫,起码有一个多小时,直到谈文卜院长亲自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她父亲已经安全了才算终止,他说她父亲的心脏“出了一些问题”,同时“还有脑出血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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