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论外面的风风雨雨是何等暴烈,眼下徐冰砚和白清远最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了他们自建的军火厂上。
沪上繁华、又是各方势力混杂之地,要无声无息地造出一座成规模的军火厂自然难如登天,单是这选址的问题徐冰砚便没少头痛——城内必然是不行的,只有到城外的荒山里去寻摸,派人暗中找了一个多月才发现一片废弃的矿洞,地下的结构尚且完好,修葺一番还能投入使用,四周群山环抱人迹罕至,正是按制建厂的绝佳去处。
白二少爷亲自来看过,也觉得这地方十分合适,和徐冰砚商议后两人决定将军火制造转入地下,地上部分则继续以矿产开采做由头,这样即便往后被人发现也有借口推脱,起码尚存转圜的余地;二少爷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很快便秘密调集人手资金开始筹备营建事宜,另还从南洋请来了武器制造的专家以资后续,所有动作都格外小心。
尽管上面有巡阅使将军代为遮掩粉饰,但为求稳妥,一切与军火厂相关的工作还是只能在夜晚进行,白二少爷因此也不得不跟着昼伏夜出,一到晚上便看不着人影,也就白天能回家睡上几个小时,到了下午又要离家到外白渡桥附近的礼查饭店去,只因那里如今已是薛小姐下榻的地方。
她和高立明已经离婚了。
六月下旬提出来的事,七月上旬便签了字盖了印,随后薛家人紧跟着得到了消息,她父亲自然勃然大怒、看样子真是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在软硬兼施逼她回家向高家人请罪无果后竟愤而在报纸上公开宣称和她断绝关系,摆明是要绝了她的后路。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薛小姐在文书上签字前便预想到了,因此心境也算平稳、没生出多少悲戚哀恸;只是从婚后的那座小洋楼搬出来后她便不知该去哪里了,白清嘉曾邀请她去白公馆暂住、她也觉得不方便,思来想去还是搬进饭店最恰当。
她手头没什么钱,原本只打算住简陋些的小旅馆,白清嘉又怎么肯答应?半是强迫半是哄地把人拉进了礼查饭店,直接将顶楼的套房包了一整年,用的都是她二哥的钱。
白二少爷当时虽没有直接出面,可却在饭店里安插了不少人,全是为了防着高家和她那缺德的娘家再回过头找她的麻烦;一直等到半个月后对方差不多适应了新生活他才第一次登门去找她,此后差不多每两三天就会去一次,颇为规律。
饭店里的生活原本十分无趣,可自从白清远来了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是做惯了少爷的人,最晓得该怎么把单薄的日子过得精细,头几天来的时候还只是在房间里陪她说说话,后来就开始带着她到楼下的餐厅一同品味下午茶——他一向对西洋的东西感兴趣,对咖啡的了解更称得上是半个行家,有时会一边品尝一边跟她讲来自不同产地的咖啡豆在口感和味道上会有怎样的差别、分别搭配怎样的甜点才最好。
偶尔碰上拍卖会,他又会淡淡地抬起眼往台上看一看,明代景德镇的玲珑瓷,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油画,打从紫禁城里流出来的红珊瑚如意……什么他都知道、每个都能说几句,妙趣横生清清浅浅,总能让她听得入神。
礼查饭店还有一个孔雀厅,屋顶以彩绘玻璃制成、气派得不像话,便是这上海滩最早的跳舞厅之一,还有“远东第一交谊舞厅”的美誉;可惜她是不太会跳舞的,一来因为家中守旧,二来也因为她的身子不好一直没正经学过,往常见到舞厅总是绕道走,如今他却坚持要带着她去,还说要请她跳舞。
“就跳一支,”他用含笑的眼睛蛊惑她,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布置陷阱,“我带着你,没事。”
她实在很难拒绝他,毕竟直到此刻依然爱他爱得要命;可与此同时她又很害怕跟他靠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心防十分软弱,一旦被攻陷便会立刻溃不成军。
“还是不要了……”她颇为费力地偏过头去拒绝,“你也不便出现在那么多人眼前吧……”
他听后只是淡淡地笑,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了顶帽子戴上,低低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不知为何却显得更加神秘勾人;他甚至没再问她的意见,径直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灯火璀璨的舞池,在微微拥挤的人群中光明正大地搂住了她的腰,明明违背了她的意志,却让她感到……美妙和雀跃。
可惜她的笨拙太煞风景,僵硬的动作完全不美,甚至跟不上音乐的节奏、没跳两下便气喘吁吁;他却不挑剔,反而一直在她耳边赞美,风流的公子哥最会哄女人,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心花怒放,何况他还体贴地将舞蹈的动作变得极缓慢,彼此拥抱在一起于人群中悠然地摇晃,仿佛并不是来跳舞的、只是来谈情说爱。
人们都看了过来,也不知道仅仅是因为觉得这一对踩不上拍子显得很奇怪、还是因为艳羡他们之间独特而微妙的羁绊;她的脸特别热,心也跳得特别快,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么多人看着,过分的招摇令她惶恐,同时强烈的快乐也让她悸动。
她明明没喝酒,一舞结束时却好像醉了一样眩晕,脚下摇摇摆摆全无章法,让男人不得不一直揽着她的身子,简直就像是她在故意耍些小心机。
他低低地笑,声音就像上好的红葡萄酒一样甘醇,牵着她和她形影不离地离开舞厅,又在孔雀厅外长长的甬道上把她困在墙角;他离她特别近,华美的狐狸眼从低低的帽檐下露出来,专注地只看着她一个人,就像在她梦中一样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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