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回舟思考时,陆起元还在继续:“你,拿钱堵家属嘴,也不对,钱你是动的,你舅舅那个什么基金吧?”
“那是基金,不是哪个人的,小金库,你这样不讲原则,将来怎么,服众?我看,基金委员会,你就先退出来,专心准备,准备提副院长的事,趁我现在,还说得上两句话——”
“不劳您驾,”陆回舟打断他,声音不急不缓,但格外冷淡,“我说过不会参加竞选,我这样不讲原则的人,不合适。”
“你——”陆起元吐出一个字,脸忽然紫红。
他又闷上了。
胸口闷,闷了块大石头,心里也闷,闷上一层他许多年都甩不掉的阴云。
陆回舟那句“讲原则”,实在意有所指。
那是1968年,那场“红色风暴”把他们全家都卷进风眼,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岳家。
岳父本已病重,倒也没受多少罪就走了,可他留下一室藏书,不知怎么被“卫兵”们听到消息,搜到家里来。
书在暗室,藏得隐蔽,“卫兵”们找不到,遂在家里打砸泄愤。
陆起元出身一个江南小城没落的士绅家庭,虽不及妻子家族诗礼传家数代,但也远不够“根正苗红”。彼时他们这样的人,各个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只盼自保。
陆起元至今以为,自己并不算大错。
他被风暴魇住了,被打砸镇住了,满脑子“坦白从宽”,主动指出了那室藏书的位置。
他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妻子竟会扑上去阻拦。
阻拦当然是徒劳,非但徒劳,随书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就地成为了“现行□□”的妻子。
六岁的陆回舟拦着要护他母亲,转眼就被“卫兵”甩到了五斗橱上。
当陆起元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从一片狼藉中拉他起来,捂住他的后脑勺要给他止血时,他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个孩子。
“要讲原则,破四旧。”不知怎么,陆起元当时竟神色严肃,说出那一句话,好像他真心那样相信。
那之后过了三个月,妻子被送回了家。她遍体鳞伤,不知当中哪一处使她神志不清,在家昏迷三天后,她去了。
陆起元原本已把这一切剐除了脑海。
就像这个社会也把那十年当做不存在。
那时他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心亦不由己,当然是不该算数的。
风暴结束后,他更了名字,他原名陆栖园,那是浑浑噩噩、满脑子风花雪月的父亲给他起的,他更名起元,从此兢兢业业,在工作岗位上忘我地拼搏,十几年间为国家和民族的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才是他。
那才是他!他紧紧抓着床栏,胸腔急剧起伏着:“叫,叫人,来!”
陆回舟按下了呼叫铃。
一个白大褂急匆匆走进来:“姐夫?”
嘴里叫着,进屋的田玉林看见陆回舟,刹了下脚,朝他点点头,这才看向病床。
床上的陆起元脸已经涨得发紫。田玉林转头吩咐了跟进来的护士去备药,自己则拿手去顺陆起元的背:“姐夫,别急,慢慢来。”
陆起元推开他的手:“给我,药!”
“姐夫,药去取了。不过过犹不及,这药用多了对您身体有害。您放平心态,一会儿就喘过来了。”
田玉林说着,看向陆回舟,低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让他、滚!”陆回舟没做声,倒是陆起元,憋闷中仍不忘发火。
“我晚些再来。”陆回舟平静转身。
“哐啷”一声,却是床头小桌上的杂物,被陆起元不分轻重,统统扫下。
陆回舟脚步未停,开门出去,门外埋头站着小护工,他跟对方说了句“受累”,快步离去。
到了走廊转弯处,恰遇到了身后跟着秘书的院长吴朔。
“回舟来看你父亲?”吴朔和善问,“我要下班了,也去问候一声陆部长。”
“多谢院长,他有些不适,正在治疗。”
“那我晚些再来。”吴朔听出这是不方便的意思,也就止了步,转头吩咐秘书,“小贺你找呼吸科了解清楚情况,务必保证陆部长得到最好的治疗。”
陆回舟再次道了谢,要离开,又被吴院长叫住:“回舟,你最近有台手术,是不是有些波澜?”
陆回舟停下脚:“院长,正要跟您解释。”
他把刘青的手术情况简要说明了一遍。
吴朔听罢,眉心深蹙:“泌尿我是门外汉,我也知道,医学本就是在黑暗中摸索,不摸索不明朗。不过回舟,你步子是不是太快了?改动术式的事,你跟方老汇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