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书雪看着他朦胧一团的白色影子,轻轻摇头:“今天几号?”
“1号,12月了。”
1号,是“陆医生”出现的日期。朗书雪默记。
“想看书?阿姨不在?”苏煜伸手,拿走他胸口的书,读出声音来,“《当你老了》。”
“诗集?”他翻了翻,“要不要我读两页给你听?”
当然。但朗书雪没有冲动回答。“陆医生不忙?”
“不忙。”苏煜随机翻开一页,“我随便读一首?”
朗书雪点头,听着那道清朗的声音读起来:“我没有浪迹远方,就怕失去这可爱的地方……”
“我像幼时一样去触摸它,但只碰触到石头和冰冷的河水。”
那声音顿了顿,大概是在蹙眉。但他到底还是读下去:
“我恼怒,怪罪上天,是他定下这条法令:”
“凡是人类深爱之物,就不可以让他们触碰。”
“……这首写得不好,我们换一首。”
那声音有些恼,朗书雪却笑笑。
这首诗,对他而言,简直不能更好。
“祝酒歌,这首不错。”
“美酒要用嘴品尝,爱恋要从彼此眼中读出,不要等老死的时候——咳,再换一首。”
那声音更加恼,朗书雪笑容更深。
这次翻书声持续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来:“《病中的朋友》。”
“疾病让我想起:”
“在它的天平上,即使将整个世界烧尽,我仍看到一个灵魂在同它抗衡,何必要悲观消沉。”
“这诗人还算有点儿水平。”抑扬顿挫读完这首,朗读者松了口气,中肯评价。
朗书雪笑:“是你会选。”
对面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
“陆医生,这首诗,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病重的朋友》?”
而不是他偷偷替换的“病中”。
“你都背下来了?”
对面声音很虚,大概在尴尬,朗书雪想象着他的反应,又笑了。
“陆医生,不用避讳,对这一天,我早就有准备。”
朗书雪歇了片刻,继续说:“事实上,现在这样,已经比我期待中要好。”
他的天平上,不但有自己的灵魂,还多了一样美好的东西。
“你准备得太早了。”苏煜说,“等你情况稳定,我们还可以尝试一种新的放疗,3d,也就是三维适形放疗,和你原来使用的这种相比,照射野会更贴近肿瘤形状,肿瘤内的照射剂量能提高很多。”
“不过,”苏煜顿了顿,“这种技术国内还没有成熟,放射科不是特别有把握,还有——”
他又顿了顿,声音偏低:“不一定就能见效。”
不得不诚实,很艰难吧,朗书雪默想。
“你在听吗?”
“在。”朗书雪回过神来。
他也有个诚实且实际的问题要问:“费用,不知道要多少?”
他需要留出足够的钱供母亲后续生活。
“算科研病例,有一定减免。”那声音立刻答。
朗书雪又半晌不语。
“你担心副作用?”
“算是。”经受过,才知道那些副作用有多难熬。
但这还不是朗书雪最担心的事。
“也担心,让你们的心思白费。”朗书雪虚弱说。
现在的片刻清醒,朗书雪几天才难得有一次,冥冥中,他感到自己的日子近了。
他不想,也没有力气再挣扎。
“书雪。”门口处,忽然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带着哀求。
朗书雪怔了怔。
“只要你想,我们会陪着你,和你一起战斗。”苏煜手搭在他手臂上,低声说。
朗书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谢谢陆医生,那就试试。”
“师祖,我是不是做错了?”晚上,苏煜在陆回舟清冷空荡的书房里,低头写留言。
一个医生,应该给病人最理智的建议,把每一种选择的利弊摊开给病人讲明白,然后尊重病人的决定,而不是比病人更感情用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病人。
类似的道理,陆回舟多次跟苏煜说过,但直到听见朗书雪说“那就试试”的一瞬,苏煜才突然明白。
他听出,朗书雪那声音背后的疲惫和勉强。
他不但要承受疾病,还要撑起他母亲的希望,和自己这个医生的一番“好意”。
朗书雪和特护病房那位,情况的确不一样,但苏煜也对待他也的确没有对待那位老人客观。
想到这里,苏煜沉思起来,越思越压抑,不由伸手拉开抽屉,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