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几句,张秋辞给我的信息远比仇峥的多,比如首先她告诉我付为筠——我的前合作伙伴兼校友兼室友兼炮友——回国了,似乎正在为即将在国内上映的新电影做宣传。我不太会接这个话头,客气地问:“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你在警惕我?”张秋辞皱了皱眉头,“我是一路看你长大的。看到你取得的那些成就,我为你高兴。”
“啊,成就。”我想了想我那几年和付为筠喝高了以后撒着酒疯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般的电影,觉得十分好笑。“是您又抬举我了。”
“听说你跟付为筠不再联络了?”她直截了当地问,“之前有个跟影视界相关的投资项目,我跟江恩有过一面之缘,他告诉我付为筠这样说。”说完,她揶揄地看我,“所以我就想来听听另一个当事人怎么反驳。”
“……张先生倒是一如既往得八卦。”
她并不否认,“我好奇你,于是就来问你了。”
“张先生倒是一如既往得好奇我。”
“因为我工作匆忙,应酬频繁,生活寂寞。”
“张先生可不像是会寂寞的人。”
“这也要被你挑破?”张秋辞眨了眨眼睛,换了个说法,不容逃避地说:“因为我曾以为你和付为筠会长久些。”
“结果没想到我和付为筠反而只混了三个月。”
张秋辞不以为然地抿了一口茶,“你说的是你们混在一起的时间。我说的是你们在一起的时间。”
“我怎么不知道我跟付为筠在一起过?”
“王飖,我教过你什么?”她淡淡地看着我,忽然就又有了那种长辈的派头,显得有些不宽容。我是说,有些严格。
我知错就改,从善如流,背挺直,杯子放回桌上,手放在腿上,“十五,没有用处的是否认和自证。”
这类句子就像是某种开关,我摁下按钮,于是很多旧时场景在我脑海中掠过。第一次走进张秋辞家时,她在玄关为我准备了一双温暖柔软的棉拖鞋,但是走到客厅时她又叫人拿了一双木屐和一身浴袍给我。我不太会穿那种衣服,她就一边为我整理腰身,一边递给我一瓶可乐,问是不是小孩都爱喝这个。
她养了一只萨摩耶,叫豆豆,在我换衣服的时候一直卖萌,在我腿边来回蹭着、嗅着,她就叫豆豆安静一点,要有礼貌,又转过头,叫我不要紧张,就当作在自己家一样。我直说我紧张是因为在我家里我从没有穿成这样过。她笑了笑,当然了,你母亲在别国长大,不怎么熟悉这些东西。我当时其实很感激她把重点变成文化差异的适应不能,因为我的重点是我其实没有试着取悦女人过。
张秋辞收回了刚才那副神情,“你倒是还记得。”
我重新翘起二郎腿,快速狗腿地点头,“金玉良言我总是记得。”
“你在我面前倒是想得开,要是在仇峥面前也这样就好了。”
我歪了歪头,“您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我。我是诈你的。”
靠。
我继续作狗腿状,拍马屁道:“张先生明察秋毫。”
“但是我的确觉得你是在自怨自艾。”她话锋一转,“年轻人总是这样,自怨自艾,然后各自闭着眼睛屈服在各自的命运里。但是我以为你比大多数人要更聪明过。你曾敢于一直睁着眼看着别人,看着我,又有什么不敢看着自己的呢?”
这次我没有立刻接话——长辈们教训你的不是时,你最好显得深思熟虑以后再说反思,这样看上去会更加诚恳。可还不等我的表演结束,张秋辞就打断了我,“我对你的归属毫无兴趣,只想成全你的选择。”
这次我是真诚地感到困惑,“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您这样做。”
张秋辞也歪着头看我,“可能因为我手上的小狗和大狗实在很多?已经排不上你了。”
我沉痛地点头,“是我色衰,而您爱弛了。”
“还因为我认为你值得,而我也曾像你一样过,我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她冰凉的手再一次抚摸起我的脸,又把一枚U盘放在茶几上,“去见一面付为筠吧,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当年……该早一点告诉我你母亲是谁的。”她想了想,露出一个与年龄不符的、有些俏皮的表情,看向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那样我就可以早一点把你接过来,养在身边了。”
我似懂非懂地接过那枚U盘,犹豫片刻,摇头,“可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莞尔,“也对,这倒是我囿于旧念了。”
我这次没再接话,她看起来是真的要告别了,换了鞋,戴上墨镜,抚着门框,口中喃喃,像是怀念着什么似的,“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说完,她又唱也似的,“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不我与,其后也处……不我过,其啸也歌。”
我听不太明白过于古老的诗歌,那是我妈没教过我的,不过显然,她唱这个也不是给我听的。
而就在这时,她回头对我说:“王飖,我这些年想明白了一件事,错就是对,对就是错。什么都能从头来过。”
我最后也没想出该回应什么,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身影。
真是意外,我原以为她专程来见我是为了做些什么,没想到她真的只是留下付为筠的本子就走了。
这游戏里所有信息都有目的,吊诡之处在于我脑中残破不全的信息无法解读每一个隐喻。比如现在,我猜想张秋辞大概以后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如果我们之间只是浅显的钱色交易,她不至于如此感怀,可如果我们之间还有更多,我又不知道她要去到哪里、做些什么。
这还真是令人怅惘,不是么?
我送走张秋辞,走上阁楼时,紧锁的门已经开了,仇峥在一堆画里站着。
我妈虽然死了,但是遗物很多,老房子的阁楼上面满地都是她年轻时的画作,仇峥看过,隋唐看过,我也看过。画里山花烂漫、恣意潇洒,颇有些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意味——这点评里的词是隋唐给的,不是我说的。
仇峥少年时还不像后来那样淡漠,对王希岸也是同情、欣赏居多。当时我不学无术、旷了补习课,隋唐来我家找我,正巧碰上仇峥整理我妈的画——我那时还没跟隋唐说过我家的事,他就以为我和仇峥是一个妈生的,以为他在感伤,遂安慰了几句。仇峥于是澄清,他知道我妈主要是因为我妈的画还曾被他妈买过,他也觉得这些画很美,不过他妈教子有方,“再好看的东西,不也是被人买下、放在家里赏玩的下场吗——你是想当被赏玩的那个,还是下单的那个?”
仇峥从小就知道如何选择。
我叹了口气,擦去画框上的尘埃,可是怎么就是擦不净呢?
这里有太多、太多的灰尘,而在那些细小的颗粒之下、这座房子的关窍之中又实在有太多不可言说。阁楼上是疯女人的遗作,床头柜里偷来的手枪上了锁,地下室里关着童年旧物,它们就这样各自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蠢蠢欲动着,皆若空游无所依,可是你一旦伸手触摸,它们转眼便又化作噬血的刀戈。
书页散了,茶被泼了,我拽着仇峥在一地废墟里废寝忘食地做爱。催眠手表终究派上了用场,我说你把你是谁给忘了,隋唐给忘了,仇聿民给忘了,你妈给你的选择也忘了——你会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愧疚是为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选择——然后你就自由了。
紫红色的酒液顺着仇峥的喉结向下往衣领中簌簌流着,他挣扎,抱着我,不断抗拒我的念白。可我孜孜不倦地对他说,你看着我,你只记得我。
手表指针静静走着。
渐渐他的时间乱了,摁住额头思绪混乱了许久,忽然就问他是不是把我去年的生日忘了。可是我告诉过他的,我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错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生日是哪天,从小就没有过过。小飖,对不起啊,他皱着眉头说,现在祝你生日快乐是不是太晚了?
我也皱着眉,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我小时候跟仇峥的确有过这类约定,我把生日定在跟他同一天,“因为我们是兄弟嘛,没有什么是不能共享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共享的?
我轻声问哥准备的礼物是什么?他想了很久——一把手枪,最后他说。那不是我偷来的吗?怎么会呢,他摇头,那是我为你准备的,等到哪天你长大了,你就用这把枪——杀了我爸,再杀了我。
我愣了一瞬,大笑,吻他的时候已经醉了。他这不是能好好跟我说话么?
继而我回头,怔然望见那年的我,就是在我卧室的床上,就是那个噩梦重新来临的下午,我第一次睡了仇峥,他昏过去了,我趴在他身上,细细描摹着他脸上的轮廓。那把枪明明就是我从仇聿民派来的保镖的裤腰间自己偷的,我拔了保险栓,对准仇峥的眉心,想,一了百了吧,哥。
可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念我的名字说,别怕,我就又下不了手了。
视线穿过流转的时空,雨疏风骤,不消残酒,我静静地注视着那年十八岁的仇峥和十五岁的我。
——哥哥,原来那时你就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