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兄弟两个,在京城结诗社,他们俩的诗原来是袁慕之写得更好些,袁含之总是排在哥哥后头。才情确是有的,可诗作中总是少一份气象。
不论用词再精,意境再悠远,也总还少些什么,不似宋濂,这么个一门心思爱替人写墓志铭的,写起诗来也不讲究用典,写得兴起时连平仄都好理会,偏偏是他的诗,常用有惊人之句。
袁含之自知比不上哥哥,更比不上宋濂,自他抛下科举去了一回清江大营,眼界豁然开阔,诗中意境更上一层楼,可他心里也明白,依旧比不上宋濂。
宋濂能这样得父亲的看重,被闻名天下的袁相视作这辈子教的最有灵气的一个学生,就只有四个字“淡泊名利”,一个人性情粗疏,写出来的诗便别有意象,这些是穷究词句所比不来的。
偏偏是他的诗作流传出去,还刊印成册,若是流到京城被父亲兄长看见,也不知道父亲会说些什么,袁含之想到此节,夹紧马腹上前:“逸之,我那诗,还是收回来的好。”
秦昭心急着要回去,日头又毒,道上尘土又大,还得宽慰一个呆子,笑一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晋地学风不盛,不比山东清河几处世家大族的子弟们扑在科考上,就当是鼓励州县学府的学子们也好。”
袁含之这下怔住了,父亲致力科举制的推广,以此来跟世族抗衡,他是赞同的,这么一想,虽还不好意思,到底好过了许多。
他这么轻易就被秦昭说服,秦昭跟着便一扬鞭子,自己先行一步,把一队人都留在后面,进府的时候门前巷口又排着数不清的车马,一见秦昭骑马回来,守在府门前的各府下人们,赶紧回去禀报主家。
数一数日子,两人又是半个月未曾见了,卫善穿了件薄纱衫儿卧在榻上,手里拿着牙扇,不住扇着扇子,手里捧了冰碗,沁得人掌心发凉,再贴一贴耳根,将要立秋了,天还这么热。
屋里全换了素色,连丫头们身上都换了青纱裙,窗上糊的纱,榻上的薄毯子,床帐地衣俱青色湖色的,卫善看在眼里才有些凉意,又忍不住道:“我肚里这个,必是火性子。”
卫善的脾气不算急的,秦昭更是能忍,仿佛一潭水,深不见底,投下石子也溅不起浪花来,怀了个孩子,人倒燥起来了。
白姑姑听见她说便笑:“公主可不能随口说,肚里的孩子都能听得着,一听见往后就更肯乖了。”白姑姑剥了葡萄,搁在冰碗里,取些凉气给卫善吃。
秦昭一身水气进屋来,卫善懒洋洋的不动弹,听见水晶帘儿相碰的声音,倒觉得有些清凉,仿佛冬天屋顶上落雪珠子的声音。
沉香几个赶紧退下去,白姑姑和结香一道,两人对望一眼,又都含了笑意,秦昭的屋里一直都没添过人,再有两月孩子就落地了。
卫善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人虽丰腴了许多,却肌肤莹润,面含桃色,比原来又多添了风致,这么懒洋洋的歪在榻上,看见秦昭只肯抬抬手指尖,上头染的红色都已经褪干净了,呢喃一声:“我热。”
秦昭伸手过去,他换了件月白衫子进屋来,挨着卫善坐,卫善把手掌伸到他袖子口里,这才叹喟一声,把这两天的事告诉秦昭:“陛下把承吉抱到紫宸殿去了,胡相那儿可有信来?”
秦昭摇一摇头:“胡成玉没信来,大监倒有信来,等到承佑大些,也是一并要挪进紫宸殿里的。”胡成玉为什么没信来,秦昭心里明白,这会儿正元帝的心思也已经瞒不过人了,他不似袁
礼贤那样,站定了立嫡就不再改换立场,当初给自己留后路,就是防着有今天。
“他倒见机快,”卫善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怪道都叫他笑面狐狸呢。”手上觉得凉了,人也跟着挨过去,粉桃花似的面颊贴在秦昭的胸膛,她肚子已经大了,这么凑过来,肚里的孩子就踢了她一脚。
卫善“呀”一声,拉过秦昭的手搭在自己肚子上,秦昭才刚要问,便觉得手掌心里贴上一只小脚丫子,卫善笑起来,人舒舒服服靠在秦昭怀里:“平日里可乖呢,怕是见着爹了,心里高兴。”
这一胎确是安安稳稳,连吐都没吐过,先是爱睡跟着又爱吃,最爱新鲜果菜,鱼虾蛤蜊,夏日里的雪藕片银苗菜吃得尤其多,白姑姑都说这孩子生下来必是干干净净雪白粉嫩的。
秦昭一只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把才刚想着要说的话全给忘了,先是小脚丫子,跟着又是小拳头,隔着肚皮和他打招呼。
卫善听他半天都不说话不出声,侧脸看他,就见他怔怔坐着,从小到大,都没在秦昭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卫善看他这样出神,仰起脸来,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秦昭喉咙口发哑,竟说不出话来,隔得许久才吻她一下。
卫善伸着巴掌拍拍他,继续问道:“大监可还说了什么?”嘴上问着又哼一声:“胡成玉这个老狐狸,还不如袁青牛。”
秦昭特意写了一封信给袁礼贤,告诉他袁含之在晋地,不必忧心,袁礼贤没有回信,却把儿子的包袱送了过来,就此欠下秦昭一份人情。
卫善替袁含之扬名,是袁礼贤不曾想到的,诗书画要传名天下都得有人捧出来,他没想到捧起自己儿子的会是卫善。
袁礼贤一声要名声,到年老了,儿子被捧成俊杰一般的人物,心里这份受用说不出来,他和胡成玉两个,原来是胡成玉的关系同秦昭更近,如今形势反而微妙变化,却是卫善替袁含之出诗集的时候不曾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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